法国凡尔赛(法国凡尔赛宫)
文/顺手牵猴
如若盘点近一段时间中文互联网世界创造的最能引发共鸣的新词,“凡尔赛文学”无疑可以进入榜单前列。在网络社交媒体异常普及和发达的当下,那些“以低调的方式进行炫耀”的分享自己生活方式的图文、视频的人,被网友戏称为“凡尔赛人”,而这种现象,则被称为“凡学”。
有人总结,“凡尔赛文学”的话语模式就是先抑后扬、明贬暗褒,自说自话,假装用苦恼、不开心的口吻炫耀自己。但是为什么要用“凡尔赛”来形容这种风格呢?据说网友的灵感来自于讲述18世纪末法国凡尔赛宫贵族生活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
没想到,不断创造新流行的互联网文化,竟让一部几十年前的老漫画,突然之间成了现象级的文化产品。
早年间的日本卡通,比如《花仙子》《天鹅湖》等,除了女主角的飞碟眼、混血脸,以及呆萌配音,经常显出一副“傻白甜”的小情调。相比之下,《凡尔赛玫瑰》倒是表现出远为复杂而且进步的性别及社会历史意识。故事里的一对主角,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是革命对象,至于她的卫队长,男扮女装的奥斯卡尔·弗朗索瓦,虽说早在王侯主教们走上断头台之前,就在攻打巴士底监狱一役中阵亡,但他却是一个革命者。用中学课本上的套话来说,就是顺应了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
至于这部漫画,也许还有后来的影视及舞台改编,何以被国内年轻一代以这种方式接受,倒是值得社会研究者关注。
玛丽王后的“幽灵”重返人间
了解日系动漫的人不难发现,日本作品常常有明显的逃避主义倾向,很多故事背景设定在幕府时代、未来世界或是欧洲。但这个欧洲是一个被从日常现实中抽离出来的想象世界。
二十年前,宫崎骏的《神隐少女千与千寻》在各国热映,纽约一位影评家看到一个问题:这位动画大师的作品当中,只要故事发生在欧洲城市,场景都像一个布拉格、慕尼黑、维也纳,外加达尔马蒂亚海岸合成反应出来的产物。这背后是哈布斯堡与天主教文化的审美,来自旧时代的等级社会。我们亚洲人每每标榜欧洲趣味,骨子里也是针对美国代表的平权的反精英文化。我们似乎更加偏爱一个上仁下忠的全能主义格序,尽管这只存在于想象当中。
幸而只是想象,否则万一穿越到哪个前现代的平行世界,现代人很可能会感到绝望:农业水平低下决定了食物短缺,衣着状况更让人不忍直视(别让那些古装剧给骗了;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均始于纺织业,这绝不是偶然),赶上瘟疫暴发,除了弄点儿草药凑合一下,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不幸犯了事,成了被告,酷刑基本上是免不了的。这说的还是太平年月。如果活在这种世道底下,看见有人发出一条告示说:“老公给我盖了新房子,就是一座普通农庄,牛羊还得我自己费心从瑞士进口”,这时候的你,胸中燃烧起的只能是革命的怒火,绝不会生出比这温柔的想法。
描绘18世纪凡尔赛宫景象的屏风,大都会博物馆藏品,凡尔赛访客展览中的重要作品之一。
这座农庄就在凡尔赛,靠近小特里亚农宫。它的主人正是刚刚说起的玛丽·安托瓦奈特,所以人称王后小村(Hameau de la Reine)。就在这处人造桃花源,波旁王朝的末代王后会见密友,体验农事,以及其他一些饶有意趣的活动。理夏尔·皮克设计的建筑群,迎合了十八世纪的卢梭式美学,崇尚自然之美,绝对的低调奢华,耗资也是不菲的一笔开销。
考虑到当时法国极其糟糕的财政状况,王后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是犯罪。一部分人的所谓美好,注定了其他人的巨大苦难。
当年路易十四修建凡尔赛宫,除了政治斗争的需要,还要让这里成为展示法国各项成就的橱窗,让各国使节跑去“舔玻璃”。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里还是现代世博会的雏形。时装、美食、艺术、珠宝,当然还有法语,都在展示法国引以为傲的软实力。
凡尔赛宫的出现自然引起他国的纷纷效法。波茨坦的无忧宫、圣彼得堡的彼得宫,都是这方面的复刻版。
另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是维也纳的美泉宫。在它楼上有一间洛可可式的展室,面积不大,墙上挂着女皇玛丽亚·泰莱莎膝下几个公主的画像,各个都是如花美眷。其中最小偏怜的,是玛丽亚·安托内塔,也就是远嫁到法国的玛丽·安托瓦奈特(后改为法式拼读),粉琢玉雕的一个古典洋娃娃。当时法奥两国和亲,目的是建立互信,结束旷日持久的军事冲突。不论对于哪个国家,恐怕没有什么能比打仗更费钱。
也就是说,这位奥地利公主带给法国的最大一份嫁妆,就是两国的和平。至少理论上说,能为双方节省大量开支,当然还有人命。然而在现实中,这种隐性的好处即使存在,对于多数人,却也太过虚无缥缈。
在万恶的旧社会,即托克维尔论述过的“旧制度”(Ancien Regime)下,君王即使恩泽广布,也不能雨露均施。教育系统生产出太多粗通文墨之辈,却不能像中国的科举制度那样,为他们提供晋身之阶。他们只能凭借日渐普及的印刷术,通过非法途径,地下出版各种libelles,一种造谣惑众的小册子,散布小道消息,包括王后如何卖国和乱伦。
民间不满剧增的同时,是宫廷内斗升级。《凡尔赛玫瑰》中讲到一起“钻石项链丑闻”,就是历史上的真实事件。一个诈骗犯假冒王后名义,通过伪造信件、冒名顶替一类的手段,进行的珠宝欺诈,整个故事就像“宫斗剧”里的桥段。玛丽·安托瓦奈特自此被法国“第三等级”大众视为公敌,尽管相关指控并无实质证据。然而现实政治当中,何尝有谁纠结于这些细枝末节?说起这类红颜祸水的阴谋论,无论中外,永远都有不明真相的群众等着“吃瓜”。人们相信她一定说过,让食不果腹的百姓吃点心(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和晋惠帝那句“何不食肉糜”异曲同工)。
凡尔赛宫的穷奢极侈,提早倾尽了波旁王朝的内囊,虽然法国后来的时尚及奢侈品产业,由此打下深厚的根基。就在这里,路易十四的财相科尔贝还开创了按照春秋两季,划分时装潮流的惯例。罪在一时,泽被千秋的政策,古今中外并不罕见,但都是不宜效法的个例。如今这个大众奢靡的时代,玛丽·安托瓦奈特的幽灵重返人间,四处徘徊,有人甚至配制过一款香水“艳后遗芳(Sillage de la reine)”,以资缅怀。
欧洲旧贵族精神的网络新价值
经过几轮革命,欧洲贵族沦为一个没落的群体,无力招架粗俗但生机勃勃的资产阶级。历史剥夺了他们的统治权,却给他们留下另一份资产,也就是文化品位,谈吐举止,以及接物待人的分寸感。总而言之,就是我们通常称之为教养的那些东西。经过百余年文化想象的包装,如今,这份遗产又被赋予某种道德色彩,成为重塑现代精英阶级的尺度和准绳。它并没有强制性,但能感到其中的隐秘价值,就像我们常对“老物件”高看一眼。
这套体系的蓝本,恰好也是在凡尔赛宫廷生活中校勘出的定稿。波旁朝廷尽管集权专制,却并不自我禁锢,相反,他们乐于交流与展示,否则华美的宫室便要失去大半功用。任何着装举止得体的人到访均受欢迎。假如你家不趁那么一副得体的行头,还可以在宫门口的摊位上,租上一套。至于男性访客,还要另租一把佩剑,否则就是失仪。除去虚荣的因素,那些正牌凡尔赛人也有文艺复兴之后,欧洲精英某些方面的开明。
两三年前,凡尔赛宫策划过一个展览,题为《凡尔赛访客》,通过将近两百件各类展品,包括那个时代的绘画、雕塑、壁毯、家具、兵器、服装,就在当年的现场,拼组出十七八世纪外来者们的所见。他们可能是某国的权贵或外交使节,也可能是结业壮游的未来精英,甚至谋职讨赏的平民才艺人士,比如来自萨尔茨堡的莫扎特一家。这些人通过日记等形式,记述访问的过程和印象,包括对于国王的评议。法国君主对人屈尊俯就、亲切垂询的风仪,让外国人印象深刻。
旧社会的贵族生活,具有戏剧性的表演成分,对于其他阶级,形成上行下效的涓滴效应。与人交谈的措辞和分寸,不同场合下的举止和体态,都是其中应有之义。新兴的资产阶级,正是受到这套语法系统的规训,才有了后来的文明面貌。它的基本要义,是通过自我美化,让他人身心愉悦,同时彰显自身的优越地位。如非受到冒犯,就要待人以礼,与人为善,非此无以为君子。以给人添堵为乐,肯定不是贵族范儿。有记载说,玛丽·安托瓦奈特临刑前踩到刽子手脚上,马上本能致歉:“Pardonnez-moi, monsieur. Je ne l’ai pas fait exprés(抱歉,先生。我不是有意为之)”。
今天网络上被网友群嘲的“凡文”,很多出自年轻女性。她们都把自己塑造成不劳而获、埋头消费的负面资产形象。那些三段论式的自我彰显,折射出一个浮华时代的集体梦想和欲望,大多属于人之常情,只是叙事当中具体的情境设定,经常不可理喻。比如某作者自道心情不好,结果老公立刻订票,陪她飞到香港哭;比如某人声称自己只弹施坦威钢琴。
出于天性,人们总是期盼小概率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就因为概率小,才有缺稀性。而快乐往往意味着对缺稀之物的拥有。随着所有物的普及,由此而来的愉悦也将递减。对于一个中国人,三十年前如果去过巴黎,那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但是放在今天,就算飞头等舱,住丽思饭店,网友也已经懒得看你炫耀,除非法国总统邀请你。可那已经不是凡尔赛宫,而是爱丽舍宫。
键盘时代的包法利夫人
所谓凡尔赛,其实是一个关于势利的话题。在我们的文化语境中,势利是一种负面品质,受到普遍的抵制。但是,人们却没有办法把它完全逐出生活。说到底,是我们作为社会动物的人类,具有趋利避害的强烈偏好。
生活中常有一些现象令我们不齿。可问题是,只有相对健康的社会,才有这类现象出现。比如势利。当你看到人们普遍势利,说明社会中起点较低的人,尚有一线向上攀爬的机会,否则早就洗洗睡了。于是大家都把视野所及之人,看成奋斗的记分牌,相互攀比,在鄙视链中给对方排定位次,只是多数人不够世故,用力过猛,入戏太深,缺少一份餍足而来的淡定,对于他人的估价系统也欠精准,且不时错发信号。
附庸风雅这档子事儿,最好的策略是逆向而行,追追韩剧,吃吃麻辣烫,这才深不可测。急着人前表白,你看的是先锋电影,听的是古典音乐,容易把人吓着。对于所谓高端文化,不妨多保持几分距离。除了内行人比你以为得多,再就是那东西没用。你得先把蛋糕底儿做好,而不是急着去挤上面的奶油花。至于高消费,或是身份头衔,更不能随便注水,穿帮的概率太大。
前不久播出过一部美剧,叫《艾米莉在巴黎》。这部喜剧播出之后,不少媒体发表评议文章,从《纽约人》说到《名利场》。作者们笔下透露的,除了按捺不住的鉴别癖,再就是炫耀,从他们的外语知识,到他们的海外经历。很多事,看破但不说破,真不容易做到。
浏览这些凡尔赛文,稚拙的文字背后,你能看到一个个键盘时代的艾玛·包法利在蠢动。福楼拜的这个虚构人物,因为时代所限,没有离家工作,也就没有机会遇见霸道总裁。她嫁给小镇郎中,可以算是中产。假如她能帮着老公打理诊所,或是做些女红补贴家用,而不是沉迷于浪漫文学煽惑的无稽幻想,最后总能积攒一小笔基金,用做夫妻俩的旅行开销。
十九世纪中叶,从他们居住的永镇乘马车到鲁昂,那段路并不算远。再从鲁昂车站出发,沿着塞纳河上行。以当时火车的速度,五小时之内就能到达巴黎的圣拉扎尔站。他们大可以找一家不太贵的旅店小住几天,亲眼看看首都的崭新面貌。只要她不是整天看导游地图、听公子哥神侃,最后出轨、举债、寻了短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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