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大学拉塞尔服装学院

摄影师 严怿波 文字 btr 特约编辑 吕正 澎湃新闻记者 梁嫣佳

【编者按】

上海的公园复合了众多有趣的功能:相亲、舞厅、口语角、秀场……如果你带着静一静的目标走入公园,难免要“游园惊梦”了。上海作家btr对此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倒不是说他们有表演或哗众的意图,只是在公园里,“正常”的阈值松动了。毕业于东华大学拉塞尔设计学院的摄影师严怿波入选“上海相册”的这组作品则“候分掐数”地呈现了公园如何既是日常生活的飞地,也是奇人异事的剧场。

【2020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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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游园惊梦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牡丹亭·游园惊梦》

就这样,我们来到公园。

许久没有人打理的公园,植物和花草野蛮生长。“野蛮”或许不是确切的词,它们只是自然地、独自生长。没有园林工人修剪,花草和植物便长得参差、错落、迂回、肆意,呈现出它们本来的样貌。于是恍然意识到,原来“野蛮”是人类缺席时自然的“大自然”,它的“野蛮”程度,恰好可以用来量度人类缺席的时间。而我们原先以为的“自然”,公园里的那些花坛、草木、假山、盆景、亭台、湖泊,则尽皆是人工。

但野蛮也好,自然也好——无论如何,花还是开了。

花开了,就好像在这处处爽约的世界里,还有一些承诺可以如常兑现。这微小的确定性,给予人们巨大的安慰。当巩俐饰演的郎平在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一天天褪色、几乎要化为一团混沌的浅黄时,花还是开了。于是我们可以转过头,让视线暂时离开残酷现实里的断井颓垣,将即使花开仍无法改变2020那张早已失衡的报表这一事实暂且搁置,任由自己——哪怕只是短暂地——遁入公园的幻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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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2016年襄阳公园改建时,淮海中路、襄阳北路口转角的铁门上曾张贴一张巨幅照片。照片展现了从路口转角朝东北方向悬铃木大道望去的场景,也就是假如公园修葺完毕、铁门打开后所能看见的真实场景。照片里,依照透视法朝灭点聚拢的梧桐树树干向空中延展,与铁门背后一棵棵真实的树干无缝续接。然而,这图像与现实联手创造的虚实难辨的奇观有一处破绽:可能是担心侵犯陌生人肖像权的缘故,照片里那些在悬铃木大道上散步和跳舞的人,一律没有脸——甚至没有用Photoshop处理成马赛克,而只是一团团潦草的白;远远望去,像一个个戴着日本能面面具的人,正上演一出诡异的戏。

虽然惊悚,但那张照片几乎是公园的隐喻。我们去公园,不正为了在现实与梦境的罅隙里,成为面目模糊的人吗?将现实世界里过于清晰和沉重的身份(脸)抹去,暂时成为一个只有背影的人,在身份空白的喘息间,想象别样的可能。

我想起在蓬莱公园的一段奇遇。是一个春日下午,在颇具古意的公园里,人们三三两两聚起讨论不同话题的“线下实体BBS”,从蔬菜供应聊到美国抗疫,从义乌小商品市场预测美国大选的神迹聊到泄洪时顺便泄下的千岛湖大鱼。但有一位老者,独自坐在离人群五六米外的长凳上,一边观察眼前的图景,一边用水笔在纸上极迅速地勾勒出一个个形象。只需要十几秒,只用简简单单的几根线条,他已绘出身体的动感、甚至人的脾气。注意到一旁的我看得入迷,老人抽出一叠当日画好的素描塞给我,“统统送俾侬!”于是闲聊起来:其实他是一名足疗师,只是在下午的闲暇时光,他才是素描画家。说罢,这位业余画家掏出一根银筷,在我右小腿侧面如揉饺子皮那样滚了一圈。“你的膝盖不太好吧?”“对对,我打羽毛球。”当晚他用微信发来一张素描图,手臂内侧的筋脉间有个标记:“用一根筷子按这个穴位,你的膝盖就会好。”

如梦般的场景。而公园的确是个阳光明媚的梦。是公园里永远阳光明媚吗?还是因为,我们爱在阳光明媚的时候逛公园?穿上旗袍红裙、精心打扮,盛装来赏花的阿姨,笑得最明媚。她们可能是下午四点就要变身为“买汰烧阿姨”接孙辈放学的灰姑娘,但这一刻,她们还没有遗落自己的高跟鞋。人说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凝视花木过久,花木便会附身。阿姨旗袍上的樱花,一如被照相机摄下的那几朵,可以开得更久些。那位拿着玩具水枪,追随着雀跃的孩子奔跑的母亲,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吗?记忆是另一种梦,另一个我们不断修剪、清理的人工花园。而走着走着,在不觉间停下脚步、遁入沉思的阿姨,进入的是一个嵌套的梦中之梦吧!我猜想,那个梦中梦是静默的,此刻公园便如梦的潜流,可以为那些藏于内心深处、无以名状的情绪赋形。这时候,挂在树枝上的衣服、仿佛穿着迷彩服的电箱、湖面的微澜和假山的奇突都可以成为塔罗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闷无端”将露出因果的端倪,顿悟和意义将如显影般呼之欲出。

公园也是日常生活的飞地,奇人异事的剧场。倒不是说他们有表演或哗众的意图,只是在公园里,“正常”的阈值松动了。现实生活中被遮蔽的、压抑的、隐藏的,在这儿悄然上演。并不仅止于裸体抱树,也并不仅止于琴棋书画舞。我在鲁迅公园和人民公园曾两次偶遇同一位74岁老人,他背着砖块似的外语词典和教材,在公园里用浓重的俄语口音朗诵德语和西班牙语,他说“要用生命的最后几年专攻西欧语言”;在中山公园,我见过在草坪上练杂技的父亲,两个女儿崇拜地望着他;在复兴公园,我见过一位中年男人用榔头和蘸有墨汁的钉子在宣纸上作画,那是水墨版的点彩派;还有人遛着奇异的宠物,比如肩头栖着彩色鹦鹉,或背着装有奇鸟的透明宠物箱,他们让我想起伍迪·艾伦那张著名的牵宠物照,据说宠物链的另一头,是一只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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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在梦中,我们在公园里失去时间感。公园像剧场,也像电影。它的时间不是线性时间,而可以折叠、扭曲或延展。舞台上的十分钟,可以是现实里的几百年;而躺在草坪上、在晚春的暖阳沐浴下仰看风起云涌的一整个下午,可以感觉如短短一瞬。轮椅上,裹在卡通被里的老奶奶用时髦的太阳镜遮住下垂的眼袋,耄耋之年的她,同时身处纯真年代。穿着印有凶猛动物T恤的爷叔,则试图通过动物图像里力量的附身来寻找失落的青春。至于那些Cosplay成古装、仿佛从某个遥远年代穿越而来的人,更让人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慨叹。唱一曲《游园惊梦》吧,在梦醒之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韶光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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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和手机让我们从公园的幻梦中醒来。总是那些从现实世界偷渡到梦中的东西让我们回到现实。在2020年,你做过这样的梦吗?——梦中,你在街头漫游,可能是熟悉的街区,也可能在异国,而就在那样高度日常的场景中,你突然生出疑问?为什么他们没有戴口罩?又或者,为什么他们都戴着口罩?就这样,你惊醒过来。口罩是2020年的官配,它保护我们,却又在潜意识里被翻译成恐惧的隐晦形式。在公园或在梦中依然被要求戴口罩的人们,就好像被迫醒着做梦;那种时刻不得放松的警觉,几乎可以毁掉整个梦。或许应该用口罩遮住眼睛,才能再梦一会儿。而更常见的情形是:口袋里手机的轻微震动像“云点穴”一般把人钉在原地。在这个突如其来的凝镜里,作为幻梦物理空间的公园被现实不由分说地征用,身处脆弱梦境的人被手机APP里的现实之网捕获——应该回家了,应该醒来了。

醒来是从梦中往外跳伞(语出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或者,是定影液失效的宝丽来照片。但即使这样,曾经显现的图像仍是安慰,它让我们以崭新的眼光看待眼前的空无。

文字作者简介:btr,生活在上海的作家、译者和文化评论人。出版有《迷你》、《意思意思》等,译有保罗·奥斯特《孤独及其所创造的》及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樱桃的滋味:阿巴斯谈电影》等。2014年起创办微信公众账号“意思意思”(petite mort)。

摄影师自述:严怿波,独立摄影师,1980年生,现工作生活于上海。最近的几个月里,我们不断改变着对生活的心理预期。关于疫情的各种信息大爆炸很难让人平静下来,总之我们可能迎来人生中变数最大的一年……但春天还是来了,花也依旧盛开,3月初换了一台新相机后我又开始了出门拍照。积累的这些作品可能被直接命名为“2020”,它们将在合适的时候编成一本画册,当然这其中会引出一些其他专题分支,比如“Aunts”系列,和“附体”系列(主体是衣服或配饰包含动物元素的人)。作为一个容易紧张,又爱热闹的人,街道和公园一直是我的“舒缓剂”,我用影像与这个城市周旋,影像所记录的人们的状态也同时投射着自己……

“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责任编辑:高剑平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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