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戏剧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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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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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老了,许多事老了,而台前的喝采声与台后的艰苦工作“今犹昔也”!这是戏,然而这不是戏。演戏的和看戏的,一同活在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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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题戏剧春秋》,《世界晨报》1946年3月2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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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4月27日,上海戏剧界的几位要人应《光明》杂志邀请,在中国饭店茶叙聚餐,史称“剧运怀旧座谈会”。据报道,除去出差在外的田汉和洪深,中国话剧运动的元老与小将,如欧阳予倩、马彦祥、沈西苓、应云卫、唐槐秋、陈波儿、王莹、蓝苹、张庚、章泯、夏衍等,悉数到场。会议主席开宗明义,谓当前的剧运形势虽一片大好,然而殷鉴不远,诸位不妨抚今追昔,陈述从前的种种经历,或艰苦,或有趣,以期为后之来者提供参照。众人也毫不谦让,这边谈起旅日学生的演剧旧闻,那厢议论文明戏班如何辗转于“谋得利”和“笑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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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笑间,应云卫格外惹人注目。他十六岁时卷入“五四”运动的漩涡中,成为上海“少年宣讲团”化装演讲部的一员。该团在1920年代初四处奔走,足迹遍布松江岳庙、浦东三林乃至江苏无锡,专演些“击杀汉奸”、“义女报仇”一类的警世新剧劝化国人,顺带还贩卖自制的书联堂幅及改良小调,所到之处,观者莫不拥挤异常。由于主张演有剧本的戏,应同其他团员渐生嫌隙,随后经另一位团员谷剑尘介绍,加入了上海“戏剧协社”,专扮反派,或是讲苏白的姨太太。1923年夏,留美归来的洪深加入协社,就任排练主任,开始强调导演中心制,提倡男女同台。此后的事,便是话剧史上的老生常谈:男女合演的《终身大事》与全男班的《泼妇》联轴亮相,应云卫“男扮女装”陈芷祥(《泼妇》的女角之一)遂显得破绽百出;一年后,改译本《少奶奶的扇子》在陆家浜职工教育馆公演,用硬片布景,真窗真门,大获成功,“标志着中国话剧的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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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内人士自造家谱,免不了“球员加裁判”的嫌疑:凡事总不忘往好的方面讲,即便偶遇挫折,也不至不知伊于胡底,终有一日会守得云开。然而精心敷演的主流叙事毕竟经不起仔细推敲。试以“话剧”的命名和男扮女装为例。学者已指出“话剧”一词最早出现在1922年陈大悲起草的人艺剧专章程上,与“歌剧”并列;而以往的史家却将之归功于洪深——好像出头椽子,总是先行一步朽烂的。话剧之所以叫“话剧”,也不是想当然尔的题名,更非一位海归学人从天而降,如有神助般(deus ex machina)力挽狂澜的产物。晚清以降在下层社会开展的宣讲、讲报、演说等活动,为引车卖浆者流“口语启蒙”,无疑开启了“话”剧的先声;兴兴轰轰的白话文运动,自然与它冥冥相契,虽然运动本身漏洞百出——“白话”并不“平民”,原先意指“方言”的vernacular误解为“官话”或“国语”,而“文言合一”也不过是虚浮的幻想;论者标举20年代好莱坞电影“日常”、“流通”、“可译”乃至“特殊经验普遍化”的“白话现代主义”(vernacular modernism),似与新剧自诩的平易近人殊途同归。揆诸世界剧史,戏剧语言的通俗化远非中土独此一家。斯坦纳(George Steiner)考察西方悲剧对白变韵文(verse)为散文(prose)的历史演化,点出前者主要用来突出帝王神祗如何进止雍容、气宇不凡,指涉超然物外的形上世界,而散文则代表下里巴人的俚俗淫猥、口无遮拦,并同现代货币经济和中产阶级的崛起息息相关。相形之下,近代中国不也正处在王权解纽、放逐诸神、礼失求诸野的时刻?最后,梨园弟子卸下粉妆换上油彩,撤去机关布景一类的噱头,注重自然流露的“表情”而非绮丽考究的“做工”,搬演民众颇感隔膜的种种“主义”,于是话剧又成了柏拉图意义上的“反做戏的戏剧”,或曰“观念的戏剧”(the drama of ideas):重宣教求知,轻场面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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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男扮女装。理论家常爱发掘易装(transvestite)的激进潜能,彷佛雌雄一经乔装,便能混淆以“正常”、“自然”之名划定的性别范畴。塞内利克(Laurence Senelick)提醒我们,舞台上的易装反串,与其说是“混淆”,不如说是“发明”了一种全新的范畴。文明戏好“男扮女”,一方面是戏曲积习、风俗律法使然,另一方面则是模仿日本新派剧“女形”的结果;而女形的扮相,又杂糅了歌舞伎的“若众”行当(貌若少女的娈童!)与西方通俗剧在塑造女性形象时运用的过火程序。这形形色色的性别迭加在一起,对台下的看客来说倒真是乱“性”渐欲迷人眼(an ever-changing kaleidoscope of gender)了。值此,“五四”众将津津乐道于男女同台,似乎还泄露了他们的隐忧:性别的错乱游移意味着国民精神的斲伤,而真假莫辨就约等于是非不分,社会风气败坏也在所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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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时间来到1943年,距离前述座谈会已六年有余,同上海“戏剧协社”的封箱演出《怒吼吧,中国!》更相去十年光景。〔1〕是年9月7日,应云卫及其好友在重庆中央青年剧社举办纪念茶会,庆祝应四十岁生日。会议由洪深主持,潘孑农和石凌鹤发言,回顾剧运草创期的情形,历数应云卫的功过得失。坐在台下的“中国艺术剧社”成员宋之的和于伶得了灵感,起了创作的冲动。其实,当天早些时候,两人已经看到夏衍发表在《新蜀报》上的祝寿文,称应云卫一人的经历,足以涵盖中国新兴剧运的历史。三人一拍即合,“鼎足杂谈”了月余时间,合议情节人物与故事结构,然后分头执笔,最终完成剧本《戏剧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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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体裁上看,《戏剧春秋》属于影射文学(romanàclef),因为剧中人是以现实中的人物为模特儿塑造的。除作者明言男主陆宪揆的原型就是应云卫本尊外,像戏中的陈叔谟直接以“戏剧协社”成员陈宪谟为蓝本,连姓名都只改了一个字;演出后也有观众认出杜若燕就是“南国剧社”的唐叔明;再如第4幕第5场中,为了让梁孟辉赶鸭子上架,把草草排就的戏搬上舞台,陆宪揆不得已向他下跪讨饶,其实是1943年国泰剧场公演《复活》时,应云卫和导演陈鲤庭起了类似争端后双膝跪倒的写照。然而正因为用了“春秋”笔法,读者和观众不仅止于索隐附会而已,还能感受到编剧的立场和爱憎。〔2〕从剧情时间上看,《戏剧春秋》始于“五四运动”之后,终于“八一三”抗战前夕,所以又可以称其为“编年史剧”(chronicle-play)。三位编剧没有采用现代戏剧常用的补叙(exposition)技巧[也即情节上来就临近高潮,直奔主题(in medias res),人物的前史通过三两句对话便交代完毕],却把完整的戏剧行动置于画框内,于是观者得以亲眼目睹陆宪揆的性格发展。当然,诚如阿契尔(William Archer)所言,发展不代表剧烈的改变,而是“揭穿”(unveiling)或“揭示”(disclosure)。换句话说,一出戏结束时,主人公通过重重考验,其本质即如底片中潜藏的图像,经了显影液冲洗后便历历可见:对外,陆宪揆人情练达,世故洞明;对内,他隐忍担责,顾全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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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要强调的是,《戏剧春秋》和启发该剧的不计其数的座谈会一样,参与了对中国剧运史的“二次演绎”(twice-behaved behavior),或曰“行为重建”(restoration of behavior)——如果说“表演”的目的,正在于“撷取过去片段,重新制造新意”的话。其次,考虑到《戏剧春秋》的各幕代表剧运的不同阶段,且每演一幕都有新人加盟、老人离去甚至死去,我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剧作者作为“五四”遗老,害怕在接踵而至的历史进程中掉队的心态。也正因为如此,“老少年”们才会尝试着运用具体可感的形式,来锁住他们年轻时(业已失落)的荣光。〔3〕第三,陆宪揆与其同侪似乎遭遇了“五四”一代人所面临的“列宁式困境”(the Leninist dilemma)。一方面他们相信,有客观的力量在推动历史朝着可预见的未来前行;另一方面,他们却在当下的此时此刻屡战屡败。《戏剧春秋》中的多数角色都在积极争取演出,改变现状,然而收效甚微,剧团的情况并没有一天天好转。第一幕里,陆宪揆的未婚妻冯韵荷顶着“假宣讲之名,行诲淫之实”的标签登台,惹得她父亲冯老太爷怒闯后台抓人;到了最后一幕,年轻演员穆玲贞的父亲居然还到后台来干预爱女演剧。面对此情此景,另一位团员江涵不禁感叹:“二十年了,世界变了,然而女孩子在社会上做事,同样地还有着二十年前的困难”。因此,当众人兴奋的欢呼“溶成一片歌声”时,我们有理由怀疑,在“外面大炮之声不绝”的阴影下,他们是否又一次过早地估计了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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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春秋》还可带出其他解读:如“爱美剧”和“职业化”的分歧——演员究竟是份追名逐利的职业,还是值得终身奋斗的“志业”(beruf)?该剧对从影人士颓靡懒散的刻画,是否反映了彼时剧界对电影这一新兴工业的轻视,或欲拒还迎?现实中的应云卫和虚构的陆宪揆都是进步分子,然而举手投足间,他们却处处可见布尔乔亚的作派,不啻又为激进与摩登、名利场与革命场,划下等号。有心者若要排演《戏剧春秋》,演员们在诠释剧中的一位位“演员”时,想必游走于多个心理层次间,或本色出演,或批判观照,或引起身世之感,个中奥妙,岂是“像真”、“定型”、“模拟”、“职业”、“体验”、“形式”一类演技标签能涵盖的?〔4〕篇幅所限,无法展开,我们最后从书斋转到舞台。1943年“中国艺术剧社”在重庆公演《戏剧春秋》,郑君里出任导演,演员蓝马扮演陆宪揆。1944年5月9日至18日,《戏剧春秋》参加了在桂林举办的“西南剧展”,“新中国剧社”出品,瞿白音导演,陆宪揆一角由严恭扮演,观者褒贬不一,甚至引来了刺耳的挞伐:“尽写些争角色、斗嘴、莫名其妙的剧作家、明星架子……这种避重就轻,这种忽略本质、重视趣味的春秋笔法,我以为是不足取的”。言下之意,“你那套过时了,收起你那套,你靠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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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结束后,《戏剧春秋》又从内地来到上海,仍由蓝马担纲主演,打出广告语“二十年剧坛沧桑纪,五十位艺人浮沉录”。蓝马演出小结中的一句话,耐人寻味:“今天的中国戏剧运动受了整个国运的支配,它现实所遭遇着的苦难,已经把这剧本里所描写的历史上的悲痛冲淡了。因此,我感到在今天上演这个戏已经没有生命味道”,一语成谶。应云卫/陆宪揆们的“戏剧春秋”还会上演,却是以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形式继续下去。1949年,上海电影话剧界的骨干们走上街头,欢庆胜利。人群中,头顶鸭舌帽,身着中山装,仍带有些许“克腊”遗风的应云卫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七年后他将在游街时惨死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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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汉阳,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戏剧与影视系博士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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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此期间,应云卫多次改换门庭。南京的国立戏剧学校、中国舞台协会,上海的“艺华”、“电通”、“明星”电影公司,都曾留下他的足迹。银幕事业如火如荼之际,他却要辞掉影厂厂务主任,另组职业剧团,据传已获影坛巨头周剑云二万元的赞助。不久又打消自立门户的念头,跟着上海“业余实验剧团”(前身为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做戏,月入两百元,由“新华”影片公司老板张善琨负担。“八一三”战端一开,应迅速投身戏剧游击战,同郑君里一道,领导上海救亡第三、四演剧队沿京沪线下乡演剧。除此之外,他还以“明星”公司职员的身分加入中国电影制片厂,赶拍国防电影《八百壮士》,又在1940年率片厂下属“西北摄影队”远赴内蒙,费时三月摄制《塞上风云》,期间还造访延安,与毛泽东会晤。皖南事变后,经阳翰笙提议,应正式向制片厂厂长郑用之递交辞呈,出任重庆“中华剧艺社”社长,独居在中苏友协门侧的一间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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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俄国作家布尔加科夫(М. Булгаков)的《剧院情史》(Театральный роман)即是一例。主人公马克苏多夫(Максудова)沉浮剧坛,屡遭碰壁,一方面是布氏对莫斯科艺术剧院在1920、1930年代那段历史的秉笔直录(尽管是加以漫画化的),另一方面则投射了他回首从艺经历时悲欣交集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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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此处的分析参考了宋明炜对“老少年”的解读,参考Mingwei Song,Young China:National Rejuvenation and the Bildungsroman,1900-1959(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5),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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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们可以参考1946年的一则评论:“以外形论,蓝马与应云卫亦毫无相同之点,老应是高个子,老应是长脸,蓝马是阔脸,老应是白脸,蓝马是黑脸……总之,人们决不相信蓝马能演应云卫,直止戏上演为止。等到戏一上演,人们不能不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太像了!’‘彷佛是真的;’‘活像真的老应一样!’‘简直是老应!’‘比应云卫本人还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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