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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翘有些无措地揪了揪自己黏糊的卷发,眼睛里鼓鼓的全是泪水。

她就那样站在庭院里,紧张又希冀地看向我,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问道。

「阿姐,求你告诉我,沈远舟是不是在你手上?」

我实在受不了她那样看我,被人欺负得一身狼狈,却好像眼泪下一刻就要为我而掉一样。

我咽了一口清茶,没好气地回了一个字。

「是。」

南翘一下子就落下泪来。

她捂着心口又哭又笑,连声说道。

「谢阿姐!」

南翘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裙摆,擦了擦眼泪,便退下去换了身干净整洁的洋装。

她的卷发洗净,别上精致的发卡,裙摆盛大繁复,像是层层叠叠的花瓣。

冷不丁地突然问我。

「阿姐,你可还喜欢那个侍卫?」

我终于是动了怒。

举着扇子绢子胡乱地朝南翘推去,硬是一定要将她赶出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婚姻大事喜欢与否,岂能容你这样胡乱编排!」

「送客!」

我一人扶着桌角,看着惊乱下打翻的茶水失神。

我闭上眼睛,不敢看茶水中我慌乱的脸。

生平第一次,我叩问自己。

元黎,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元黎,你当真能忘得了十六岁那个夏天吗?

5

南翘曾提出想要去看老情人沈远舟。

我拒绝了。

他那样三心二意、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谁都不配见。

我不许南翘见她的腌臜心上人,却自己去见了他。

那纸婚约上端端正正写着孟元黎和沈远舟的名字,就这样将我们硬生生捆在一起。

真是好没道理。

南翘回来的那天,我曾见过他。

他笔挺洋阔,待我疏离又礼貌。

我佯装羞涩行礼,心下却暗自庆幸,还好今晨扑得胭脂够红够嫩,天气够冷够寒,我的耳朵好冻得通红,落在外人眼里,倒是全了我死心塌地的痴情好名头。

这次在孟家仓库里,大概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我的夫君。

他阖上眼睛,仰头靠在层层麻袋上,一柄折扇半开,虚虚掩在脸上。

这样脏污落灰的地方,他竟也似天人之姿。

似乎是听到我的动静,他抬眼向我看去。

「元黎?」

沈远舟挣扎着站起来,因为久饿未食,脚步显得有些虚浮。

他踉踉跄跄地朝我走过来。

「元黎,你没事吧?可想通了?」

我有些嫌弃地躲开他。

他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忽然对着我说着些莫名其妙的话。

神情严肃地像是交代遗言。

「元黎,你一定要好好的,大步走,别回头。」

我沉默了又沉默,最后问道。

「我不许南翘同你成婚,你受刺激脑子不好了?」

沈远舟听到这话,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便流出泪来。

他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神情冷硬地绷着,紧紧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几乎像是喊出来一样。

「是!我与南翘情比金坚,常人不可撼动,你孟元黎若是对我死缠烂打,除非跪下给我擦脚,我才考虑是否纳你为妾!」

「像你这种木讷守旧,只知道守着规矩的无趣女子,不管前世今生,还是今生未世,我都不会高看你一眼!」

我摇了摇头,走出仓库,郑重其事地叹了口气。

「沈远舟疯了。」

6

沈远舟失踪了。

他在仓房里不翼而飞。

我疲倦地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早知道困不住他多久,只是想给他一点苦头吃。

近来京城里发生了几件奇事。

许多百姓离奇地收到几笔钱财。

那些金银像是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摆在家门口。

清点过后,不多不少,刚好够自家还清债务。

我前去青城山时,遇到了沈远舟。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座石碑面前默默不语。

那座石碑没什么稀奇,只是刻着几个字。

「江游散客,野草平生。」

沈远舟似乎并不意外我会出现。

「你不愿意嫁给我,就是因为他吧?」

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用身子挡住石碑,不让他细看。

「我听不懂。」

沈远舟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我好心劝你,多去见见别的男人,那蚀骨销魂的滋味,保准你早将这无名尸抛掷脑后。」

我冷笑:「所以沈公子就左拥右抱,成了烟花女子的千金常客?」

他笑着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至于你那个傻妹妹南翘,我不过是几句花言巧语,她就对我死心塌地,此生非我不嫁,还要给我生孩子,要我说你们孟家,还真是个个都是痴情种。」

他抬起下巴看向石碑,意有所指。

我怒极:「你若再狂言一句,我孟家必定舍死相纠!」

7

最近南翘很奇怪。

她早出晚归,忙得团团转。

春桃告诉我,二小姐去过脂粉铺子,去过茶楼,去过街市。

她那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做什么都不稀奇。

她唯独没有再念叨沈远舟。

沈远舟同样也很奇怪。

探子来报,说他拿着几张图纸焦头烂额地去了朝廷,又一脸挫败地出来。

我问那几张图纸是什么。

探子若有所思,说是像什么巨船洋枪,沈大人说是要学习建造呢。

我听京城百姓说,孟家二小姐自从留洋回来后,就发了疯。

有人尊称她为进步知识分子,也有人骂她是疯狗。

她成日里穿着宽大的洋裙,跑到街上管天管地。

她不许农夫种田,她要他们去纺织、去发展工业。

她说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发展,百姓才能全部坐上火车、打上电报。

可是那些所谓的火车电报,只是在先前年份里,属于几个人的天方夜谭。

若谈到想要普及,大家只当是南翘痴人说梦。

她奔走呼号,不许女子缠足、鼓吹城北成日里被夫君鞭打的王家媳妇和离。

王家媳妇吓了一跳,不客气地将她狠狠一推,破口大骂。

「别以为你留洋回来就高人一等!俺们两口子过日子,用你操什么闲心!若是和离,我祖宗十八代的脸往哪里搁!这辈子就算是被打死,我也绝不会和离!」

南翘要女子接受教育,要教她们识字、读书。

当时的教育已经有了很大改进,但是广大妇女仍然被排斥在学校教育之外。

南翘很诚恳:「外头的世界很新鲜,女子也应读书长知识,咱们不应该只会些绣花生娃的道理。」

那些女子嗤嗤笑着,像是看着怪人。

「俺只知道,把夫君伺候得舒舒贴贴的,再添个两个大胖小子,那日子才过得美呢!」

南翘渐渐泄气了。

她背负着所有骂名,沾了一身酒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阿姐,我觉得自己在这里,像个哑巴,有口难辩,有话难言。」

她忽然抬头看向我。

看向我的长衫长裙,看向我耳边簪的绒花,看向我手上绞着的《女训》。

她的声音泠泠朗朗,像在我心湖投石。

「阿姐,我看过的所有好风景,都想与你一一分享。异国他乡的这三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思念你,那些好风景也属于你,我阿姐的人生不该被困在四方庭院里,不该被这横撇竖直捺的劳什子规矩束缚!」

南翘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女训》,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着说着便掉下来泪来。

「从前那次留洋,是你让给我的,这次不论如何,我都要帮你获得自由。」

南翘哽咽起来,眼泪大滴大滴掉落。

「我的阿姐元黎,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是我的高山溪流,这些纲常礼教妄图吞食你,想都不要想!我拼上一身血肉,也要替你破一破!」

那晚的南翘,几个酒坛子都摞在身边,说着些酒醉时铿锵有力的胡话,却还不忘记巴巴地问我。

「元黎阿姐,你与那个侍卫如何了?他几时成为我的姐夫?」

8

京城无人不知孟家大小姐的风采。

孟氏元黎,生母早亡,生父忙碌,辗转朝堂事。

却硬是带着幺妹,相互扶持长大。

半大的娃娃带着小娃娃,还能顺带将府中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一时成为奇观。

人人都要敬我三分。

那时京城里有生女的产妇,都要在家中挂上我的画像。

让女儿对着我的画像耳濡目染,期待能养成同我一样聪慧坚毅的性子,即便万难,也能破釜沉舟,操刀破石。

我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长大。

万幸终于没有辜负肩头的责任和期待,堪堪长成了世俗意义里的完美女孩。

琴棋书画、歌舞诗词,我信手拈来。

上知国史,下知菜谱,但我最精通的,还是看小说。

但你若是问我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那不好意思,我一定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最喜欢《女则》、《女训》。」

你若是问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元黎此生没有大志向,只想同夫君和乐到老,为夫家开枝散叶。」

你若是问我相信什么、知道什么。

「元黎只信自己的夫君,只知道夫为妻纲,要好好侍奉自己的夫君。」

这些完美的标准答案,我烂熟于心。

逢年过节、世家王族的流水席上。

我曾不止一次地被层层问过这样那样的问题。

我也就见招拆招、兵来将挡。

知道答案的开卷考试,不过就是走个形式。

我早就是内定的优等生。

优等生,必须次次满分,一次失误,全数清空。

但是在我中规中矩,被当成世家贵女标杆的十六岁,我瞒着所有人,开始了一场荒诞的浪漫。

遇到陆离的那一天,我正在装模做样读着《女训》。

忽然有人骤雨忽降般出现。

我的《女训》被他猛得抽走,拿在手里饶有兴致地把玩。

充满戏谑的声音落在我耳边。

「孟家大小姐元黎,竟也喜欢看这些离经叛道的小说。」

他抖抖书页,小说砸落在书桌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声音洪亮,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哟!还是《西厢记》,大小姐好眼光!」

平生第一次,我感到了屈辱。

我红着脸劈手将书页从他手里夺过来,脸红耳赤地睁眼说瞎话。

「胡说八道!我从不看那些书!我只看《女训》!」

我手忙脚乱地将书页毁尸灭迹,扬手便丢尽了湖里。

我气愤地抬头,大声高喊。

「进贼了!进贼了!」

那人笑得一脸邪气,毫不客气地扬了扬下巴,竟隐隐带着些骄傲与不驯。

我惊疑不定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看到一地昏死的家丁,就连春桃也早就在歪倒我身边呼呼大睡。

这是我第一次打量陆离。

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个年轻好看的男子,浑身洋溢着太阳一样的灼热光芒。

他伸出一根食指,笑容耀眼,大笑着在我面前晃动。

「元黎大小姐,你府上的家丁,不中用。」

饶是我一向沉稳克制,居然也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险些失了心神。

我抓紧衣襟,默默后退半步,谨慎发问。

「你要劫财还是劫色?」

陆离忍俊不禁,大笑出声,忽然凑近到我眼前,拿腔作势。

「小生不劫财,不劫色,只为一睹大小姐芳容,与大小姐私定终身,促成佳话流传。」

他这话,句句都是在揶揄我方才在看《西厢记》。

他离得我这样近,近得我能看他眼底一片明亮涌动的火。

陆离笑着看向我,脚下轻点,人早已挪移腾空,只有声音石破天惊一般,朗朗回荡在我耳边。

「不逗你了,眼泪逗出来可就不好了,小姑娘,回见!」

那天像是仙人同我开了玩笑,赐我此生最隐秘盛大的遇见。

后来我派人找了他许久,都是音讯全无。

派出去的家仆叫苦不迭。

「大小姐,我们从没见过他,更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从何找起啊?」

「大小姐,这人可是得罪了您?」

我攥着帕子,咬着牙一脸愤愤。

「没错!我恨他入骨,要将他活捉来剥皮抽筋、活活烤死!」

我说得那样咬牙切齿,好像真的要将他活吞了。

但是封建吃人时代,层层礼教束缚下,一个被当作标杆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得到一个男子的下落,本身就是不寻常。

何谓恨,何谓爱。

那时的我,是搞不清楚的。

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件,便是我想要再见到他。

似乎是上天垂怜,这一天并没有来得太晚。

南翘小时候是个贪玩的。

她老是满京城乱跑,于是我就带着春桃满京城找妹妹。

说来这事也带点意思。

今儿我抱着书攥着帕子,自己偷偷星星眼:「俏小姐俊书生都是在寺院祈福认识的,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样浪漫桥段?」

明儿南翘就走丢,最后在寺院被找到。

今儿我说:「茶楼最有奇谈轶闻,若是能躲在那吃盏茶,恐怕就连京城城墙的第八十五块砖是谁砌的,都能一清二楚,只是世间教导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只好作罢。」

隔天南翘就在茶楼将自己灌得肚皮滚滚,蹲在二楼窗户边对我们翘首以待。

后来,我说:「听说上元节的灯市很热闹。」

南翘果然再次失踪。

我带着春桃,目标明确,心领神会地冲到上元灯市,看到举着兔子灯,一脸笑盈盈的南翘。

这似乎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翘认下贪玩的名头,我便借着名头成日里寻她。

我照旧是京城找寻幼妹,懂事聪明的孟元黎。

只是在找到南翘后,我们便一同在佛前祈福,一同在茶楼躲着听书,一同买下一盏莹莹八角灯。

托南翘的福,我在青柳河边再次遇到了陆离。

那日我们故技重施。

我想放河灯,南翘扮失踪。

我折腾半天,终于将一盏河灯推到河心,正儿八经虔诚许愿。

「孟氏元黎,愿河神娘娘保佑,此生自由无拘,自己择得心上人。」

「孟氏南翘,愿河神娘娘保佑,我阿姐的心愿通通实现!」

等我睁开眼睛,却见陆离那张笑得格外璀璨的脸摆在我面前。

河神娘娘……可真灵啊。

我看直了眼,腿脚没出息地一软,险些拉着南翘一头栽进河里,毁掉一世英明。

陆离伸出胳膊,紧紧拉住我的手,轻轻一勾,便将我和南翘扯回岸边。

「小姑娘当心点,水深湍急,掉进去可不好。」

他这人可真奇怪。

明明这里有南翘这样一个小丫头,他却叫我小姑娘。

我甩掉他的手,嘴硬。

「掉进去便掉进去,要你管!」

陆离失笑,紧紧盯着我的脸。

「听说有大小姐要将我剥皮抽筋,活活烤死,我特意前来受死。」

这太尴尬了。

这与在我面前,大声朗诵我向河神娘娘祈求的心愿有何区别。

陆离顺手也往河心送了一盏河灯。

他的那盏河灯飘得极快极远,晃晃悠悠失了踪影。

他忽然转头看我,看得我手无足措。

「说点正经的,元黎大小姐,你可有婚配?」

南翘嘴快。

「有!我阿姐有天赐良缘,是鸿胪寺卿独子沈远舟!」

我心跳得极快,按住南翘胡说的嘴,没来由地紧张。

陆离偏过头,认认真真地看向我,难得地严肃。

「这倒是有点麻烦,看来我只能将他杀了。」

我惊得摁住他。

「你疯了?!」

陆离接着便笑起来,眼睛比河灯还要亮。

「看来元黎大小姐,对我也不是没有好感。」

南翘一下子跳起来,气呼呼地拉起我。

「登徒子!不许唐突我阿姐!」

我被南翘拽得跌跌撞撞地走,忽然听见他在身后高喊。

「我叫陆离,有关我的一切,你尽可问我,在下必定全盘托出。」

9

陆离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件事情,天地之间,只有我自己知晓。

也是我埋在心底,不愿意提及的秘密。

他死在南翘留洋后的第一年。

大小姐与侍卫私奔的戏码,只存在于戏本中。

我的身后是孟家满门荣耀,我兢兢业业守护了十几年,断不会一时脑热,轻易弃之不顾。

况且,陆离也不是侍卫。

他是我爹政敌的暗探。

我爹兵戎一生,拥十万精兵,享赫赫战功。

树大必招风。

我爹的政敌派出陆离,想要暗中搜刮孟家府,找出我爹通敌叛国的证据。

但是很可惜。

我爹这个人,虽然一身武艺,却顽固执拗,是个不折不扣的一根筋。

平生只会做一件事。

就是带兵打仗。

今儿皇上让他驻扎边境,明儿他就收拾包袱乐呵呵地马不停蹄赶去。

常常是喝多了酒,他就开始擦拭那柄锋利的长剑,开始大刀阔斧地说些不中听的胡话。

「元黎,你爹我就算是死,也必定要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白刃下,我要兄弟们饮我血,食我肉,狠狠呸在那些畜生脸上!」

每到这时候,我就要责怪他:「说话又不吉利,我阿爹一定会长命百岁。」

但是,我们的敌人从老祖宗时的蛮人敌寇,变成了白皮高鼻的洋人。

我爹再也没有赢过。

他说,那些洋人有坚船利炮,而他们只有长剑长刀。

许多将士的尸首都拼凑不出,全都被炸得糊成了一团肉泥。

我爹第一次有了挫败感,他很颓然地看着手中长剑。

「身为将士,手握长剑,却护不住自己的弟兄,护不住自己的国,生吾何为!」

这样一个人,任凭陆离如何翻找,都找不出一点叛国的证据。

索性陆离这个人,本就是谁花钱,便替谁办事。

没有证据便是最好的答案,他倒是乐得清闲。

那时我还在想,准是我爹这个一根筋,不知道哪天在朝堂上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凭空招惹来这样一个政敌。

后来我才在陆离那里知道,这个政敌,就是沈远舟的父亲,鸿胪寺卿。

洋人船坚炮利,我爹屡吃败仗,江河日下。

鸿胪寺卿意识到,与孟家女儿结亲,已经不是一桩好婚事。

但是先帝旨意,谁违抗,谁吃亏。

若想保全自己,且悄无声息地退了这桩婚事,唯一的办法便是将我爹拖下马。

他想要退婚,我尚可接受。

但是他想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葬送我孟家数代英烈名声,我绝不会容忍。

隔了几日,京城便发生了件怪事。

沈家的祖坟被人掘了。

尸骨、陪葬的珠宝悉数未动。

却见沈家老祖宗的棺椁顶上,有野猫蹦跳,大吐人言。

隐隐约约传来几个模糊的字眼。

「六月飞雪,冤假错案,借手毁誉,罄竹难书,天家在看,祖坟遭殃!」

没有什么比达官贵人的怪谈更有吸引力的了。

这则消息像是长了脚,迅速传遍了京城上下。

隔天,我收到了一封书信。

落款是鸿胪寺卿。

大意就是:收手吧我知道是你做的了,咱俩都不想闹得太难看,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京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

况且所谓敲打,便是使对方心生忌惮,不敢随意招惹,便算是达到目的。

但是我没想到,我放过沈家。

沈家没有放过陆离。

陆离不属于任何人,他就是个江湖野生的杀手。

自己吃饱了,便愿意管一管别人的死活。

自己吃不饱,便去接接单子,赚一笔大的,继续躺着闲上个把月。

他将鸿胪寺卿是我爹政敌的消息告诉了我,无疑犯了江湖大忌。

但是他这个人,一向狂妄,谁都不放在眼里。

沈家的杀手潮水般来了一波又一波,他照样躲在树上叼着草抱着剑,旁若无人地笑眯眯地看着。

只是后来,他忽然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

他开始瘦弱干枯,脸颊凹陷,神情迷茫,整日里抱着一只烟杆。

听人说,他是吸食了瘾药,迷上了烟杆。

这种东西,并不陌生。

无数国人抱着烟杆醉生梦死、妻离子散。

我朝一切的悲剧,最初时候,都来自那一杆小小的烟杆。

那是我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去做一件事情。

我丢下所谓大小姐的身份,丢下我苦心经营的完美标杆,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

但是陆离并不肯见我。

他躲在高高的屏风后面,只有声音尖锐枯涩。

「别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

我怔在原地。

鸦片蒙蔽了他昔日清醒敏捷的神智,就连屏风旁的黄铜镜都没发觉。

那面黄铜镜,刚好清清楚楚照出了他的样子。

我好像一下子见到了五十岁的陆离。

他的手指干枯瘦弱,哆哆嗦嗦拿着一杆烟杆,腰间别着一把锋利匕首,浑身都在屏风后止不住地颤抖。

竟像是被精怪吸光了元气,只剩下干瘪的一张人皮,紧紧裹在骨头架子上。

我浑身失力,紧紧靠在春桃身上,拼命寻求力量支撑。

我的眼泪落下来。

「陆离,你让我见见你,我带你去看病。」

黄铜镜子里,陆离开始失控。

他的烟杆里没有烟了,他也失去了自控力。

他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刀疤。

新鲜的,干涸的血液攀附在上面,狰狞蜿蜒。

都是他竭力对抗瘾药,拼命让自己清醒的证据。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为何陆离腰间别着一把匕首。

陆离紧紧抓着屏风,向我大吼大叫。

「走!你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不想见到你!」

我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浑身发冷,甚至让我有些发抖。

「陆离,你当真治不好了吗?」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陆离哭。

原本桀骜不驯、不服管教的人,似乎在向天地认输。

「求求你元黎,我不想叫你看到我这副生恶模样,求你快走。」

我紧紧抓着春桃的手臂,深深地看了一眼宽大的屏风,慢慢地走了出去。

忽然有尖锐匕首没入血肉的声音传过来,紧接着浸开一股血腥味。

我心下一紧,似有轰鸣在我耳中炸开,我抬脚就要折回去。

忽然陆离的声音叫住我,让我堪堪停在原地。

「别回头,别看我。」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怎么憋都憋不住。

我紧紧攥住春桃,当真没有再回头。

「我不想再痛苦了,我不想看到自己这样,也想让你觉得我没有这么不堪,想让你觉得我值得被喜欢……」

他最后的声音已经近乎呜咽,像是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

直到春桃喊痛,我才惊觉将她攥得太紧。

我抬手抹了一把泪,看了一眼昭昭白日,故作轻松地答道。

「累了便歇歇,但是陆离,下辈子,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身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笑,有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那日青柳河边,我也放了河灯……我求了河神娘娘,让陆离与孟元黎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我的泪止不住一样,紧紧捂住心口。

身后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春桃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大小姐,可要折回头去看看他?」

我记得他的嘱咐,要一直往前走,不可回头见他这副摸样。

「不必。」

我抬头,看向太阳的光晕暖烘烘地照在天地中,连风都和煦,鸟都婉转。

这样好的天气,我却永远失去了我的爱人。

10

沈家倒台倒得猝不及防。

听说是鸿胪寺卿为官五十年,便贪污受贿四十年,结党营私三十年,尔虞我诈二十年,欺压百姓十年。

一纸抄家圣旨落到了沈家头上。

沈家所有人一律诛杀。

昔日风光神气的沈家府,一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尽显萧瑟。

抄家旨意落下的那日,沈远舟不翼而飞。

第二天,断头台上出现了他的身影。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小小一间仓房,实在是困不住他。

他已经一身白衣,看着刽子手高高举起的断头刀。

沉默又坦然。

听街角百姓说,那日的沈家公子像是入了神,盯着围观的人群看了好久。

像是在找什么人。

看人群找寻未果,又深深地往街角道路尽头凝望。

似乎在等待什么。

沈远舟行刑那日,我没有去看他。

南翘曾劝我一同前去,但我拒绝了。

我与沈远舟,说不上熟悉,顶多算是认识。

况且揭下这一纸婚约后,背后再扯上沈孟两家的恩怨,也算不上是朋友。

沈远舟等到了南翘。

有百姓沸沸扬扬高喊:「你俩在洋人那里去了教堂成了夫妻,便该一同断头!」

南翘将那张牛皮纸做的婚书撕得干干净净。

「我与沈远舟无夫妻之实,无夫妻之名,这张纸,不过是游客登记的签名册罢了!诸位若是识得几句洋文,大可一清二楚!」

人群骚乱起来。

有说南翘骗人的,有说南翘和沈远舟失心疯的,有说南翘嫉妒我,想方设法破坏我的幸福的。

南翘趁着混乱跑到沈远舟面前。

沈远舟与她耳语几句,示意南翘从他怀里去掏东西。

南翘在沈远舟身上掏出了一封信。

一封严丝合缝,事先准备好的信。

京城中有擅长唇语的人,逮住机会,抓住了沈远舟同南翘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些年谢谢你,往后一定珍重,你永远是我最默契的朋友。」

年轻小公子的血,果然是够红够艳。

生机勃勃喷涌出来,浸红了整个断头台。

三天三夜,血味弥漫,血腥难祛。

南翘哭了一整天,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好事者前来劝我,要将如此大逆不道、惦记姐夫的女子赶出家门。

最好断头分尸,下去陪沈远舟才好呢。

我皮笑肉不笑,亲自操起大扫帚,同家仆一同将所有好事者赶得一干二净。

我站在孟家府前,怒气冲冲,气势如虹。

「沈远舟已不是我的夫君,但是孟南翘永远都是我的亲妹妹!是我孟元黎从小疼到大的亲妹妹!」

「她南翘是何品性,我最了解!容不得你们在这里说三道四!谁若是再非议她一句,便是与我整个孟家为敌!」

众人悻悻,不欢而散。

我扶着扫帚,轻轻喘气。

这是我第一次,撕碎我一直维系的完美标杆形象。

只是为了维护我的妹妹。

其实,我大概能猜到南翘为何性情大变,甚至不惜与沈远舟不清不楚,闹到朝堂上难以收场。

仅仅只是毁掉那一纸婚约。

确切点说,是为了我,毁掉那一纸婚约。

我与沈远舟的婚约作废。

沈远舟会有杀身之祸,南翘会遭受口舌之灾。

但是只有我,可以全身而退,获得自由身。

可以摆脱所有束缚,自由追逐想要的一切。

这是一场身败名裂的赌局,赌徒不是为了自己,却押上了自己。

我扶着扫帚,抬头却看到了南翘小跑着朝我跑过来。

她穿着件白色的洋裙,一把就扑到了我怀里。

我摸着她的头发:「你受苦了。」

南翘用力摇摇头。

「不苦不苦。」

她哽咽地看向我。

「阿姐,曾经我想要救天下人,我想要以一己之力,帮助天下女子脱困,帮助人们思想解放、发展工业增强国力,救天下无辜拼杀的将士。」

「但是我发现,我的力量太小了,救不成天下人,但是我安慰自己没事,我能将我阿姐从一纸婚约的困局里救出来,哪怕是搭上我自己,我也心满意足。」

我看着南翘,又哭又笑。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以为南翘性情大变的时候。

她为我冲锋,孤军无援。

恍惚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那日青柳河边,虔诚放河灯许愿的小姑娘。

「孟氏元黎,愿河神娘娘保佑,此生自由无拘,自己择得心上人。」

「孟氏南翘,愿河神娘娘保佑,让我阿姐的心愿通通实现!」

这世上原本没有河神娘娘,但是我的妹妹南翘,却做了我的河神娘娘。

她不管不顾,冲锋陷阵,鲜血淋漓,以一种最狰狞最凌厉最立竿见影的方式,张牙舞爪地将那纸婚约撕得稀碎。

她担起惦记姐夫的罪名,顶着全天下的唾骂,拼命要我与陆离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可是南翘,我没有白头到老的心上人了。

我也不要你为我做这样多的事情。

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要你平安。

11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沈远舟的信。

这封信是南翘交给我的。

她说,沈远舟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同我解除婚约的原因,尽在这封信里。

这封信,正是沈远舟断头那日交给南翘的。

我原先以为是写给南翘的,如今却是写给我的。

南翘握住我的手:「沈远舟嘱咐我,要我十年后才能将信给你看,否则你现在看了,一定会伤心的,这样他黄泉路上,也走得不安生。」

「但是阿姐,这样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我郑重地接过这封信,喝了一大盏热茶暖暖身子,才敢打开这封信。

入目的字迹就让我心惊肉跳。

这字与我在几年前,设计野猫吐言、恐吓沈府后,收到的那封求和信的字迹一模一样。

只是我分明记得,那封求和信的落款,是鸿胪寺卿。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

直觉告诉我,这封信一定对我极其重要,甚至让我不敢打开。

这封信的封口处,端端正正写着六个字。

「元黎吾妻亲启。」

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开始读信。

「元黎吾妻,斗胆这样叫你,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这四个字我曾想象过无数次,会在什么时候这样唤你,有时候想着想着便要笑出来,只是没想到,会是在我写予你的绝笔信中。」

「你大概对我不太熟悉,但是你我缘分早已深种,如今不必一一道明。」

「事到如今,仍旧想为自己自证清白,我与南翘并无一分一毫不清不楚,你厌恶我,我是知道的,这桩婚约由我来解除,于你会有益得多。」

「元黎,没有那纸婚约后,你就是自由身了,从此之后,牌坊困不住你,纲常困不住你,你尽可畅游山河,找寻你的自由。」

落款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沈远舟。

我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紧紧捏住南翘的衣角。

「为何,为何他为我做了这么多?」

南翘抱住我,安抚地拍打我的肩膀。

「阿姐,沈远舟光风霁月,不论是在异国他乡,还是今日京城,不论是在从前,还是现在,他待你始终如一。」

「阿姐,沈远舟是真正的君子。」

12

阿爹告诉我,给我取名为元黎。

是想取个好兆头,为岌岌可危的国家带来黎明。

但是很可惜,我甚至没有等到自己人生中的黎明。

我死的那一天,并没有感到多痛。

洋人再一次卷土重来。

我爹奉命前去抵抗。

兵累马疲,国库早就亏空。

以赤手空拳的血肉之躯,去对抗洋人的子弹大炮,想赢真是天方夜谭。

这是一场注定没有回头路的征程。

我阿爹第一次破了军涯中的规矩。

他默许我与南翘随军同行。

这是出行前一晚,南翘哭着求来的。

她跪在地上几乎要把头磕得破血,声嘶力竭地大喊。

「阿爹若是铁了心要走黄泉路,南翘也一定要陪在阿爹身边!」

到了真正出行那一日,她跨在马背上,惊愕地看到我拎着行李走出房门。

我笑着看她:「小小迷药,便可以将我丢下吗?」

我看着南翘的脸,默默想道。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护住她。

将士冲锋,我与南翘便一同在军营里为将士准备吃食。

死伤的人越来越多,将士们日渐沉默下去。

国库亏空,白银外流,准备的军粮也是所剩无几。

我与南翘便开始挖军营四周的野菜,剁碎了混着零星米粒煮成粥饭,给将士们囫囵着喝下去,只是勉强果腹。

后来有一天,阿爹再也没有回来。

小兵哭泣:「一个炮轰过来,便再也找不到将军了。」

南翘身形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摇摇欲坠。

我爹征战一生,最终如愿死在了战场上,却没有如愿听到胜利的声音。

他的尸骨全无,散落在战场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

我还没有来得及伤心,便听见有士兵哭叫着跑过来。

「打过来了!洋人打过来了!」

天空短暂地一瞬亮如白昼。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身子却抢先一步作出反应,紧紧地将南翘护在身下。

我想,我总是要护着我的妹妹的。

鼻尖隐约传来硝烟与尘土的味道。

来不及感受到疼痛,便先一步阖上眼睛。

无碍,无碍。

只要护住南翘就好,只要南翘平安就好。

直到很久之后,黄泉路上,三生石边。

我才知道,那场战争无人生还。

所有将士,悉数死亡。

我们父女三人,皆葬送在这无名小丘。

洋人吹响胜利的号角,踩着我们破碎的肢体,兴高采烈地翻来翻去,像是挑选牲口一样,翻找有无值钱的珠宝。

他们嬉笑着用尖刀剖开小兵的肚子。

刚咽下去的野菜粥饭从肚子里流了出来。

洋人惊笑着,唏嘘着,洋洋得意地说黄皮人就是不一样,天生的下等命,吃些草叶子就能干活,果真是牛羊不如的牲口。

我饮下一碗孟婆汤。

这一世苦心追求的自由,像是一场空话。

陆离的离,是离开的离。

孟元黎的黎,是看不到黎明的黎。

我转头看向奈何桥上浩浩荡荡的人群。

下一世,我能真正自由,拥有选择爱人的权力吗?

下一世,是否能真正摆脱洋人的炮火,重见我朝的富强平乐。

下一世,但愿我可以看到真正的黎明。

番外——沈远舟篇

我与孟南翘之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事说起来荒谬,但还好南翘信我。

我是重生的。

真正的我,死在了上一世的断头台上。

却又一转眼惊醒在伦敦的床上。

那些荒唐的记忆像是八爪鱼一样,牢牢地吸附在我的脑子里,半点都动弹不得。

我清楚地看到,上一世时,按照那一纸婚约,元黎真的嫁给我为妻。

那时我高兴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恨不得将这些年所有的趣事顷数与她一一分享。

但是很快我发现,婚后的元黎,总是对我若即若离。

「抚长剑,一扬眉,清水白石何离离。」

她看着看着诗,便翻不动页,手指在那个「离」字上一圈圈打转,眼睛眨巴眨巴,便要掉下眼泪来。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有个心上人的。

江湖野生的杀手,陆离。

几年前,这人曾为我爹办过一桩事。

不过这桩事被泄露了出去,我爹怒极,想要将他斩草除根。

没想到那人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派出去的人潮水一样多,却又潮涨潮退一般,全部灰头土脸地回来。

后来,在饭桌上,偶然听我爹洋洋得意地提及。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也配与老夫斗,白刀子虽动不了他,却有瘾药这种物什,碾碎了放在他的吃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了肚,不消片刻就能叫他上瘾,亲自送自己见阎王。」

我爹喝着小酒,冷哼一声。

「不过这小子还算有几分骨气,我还没有乘胜追击派人去杀他,他倒是先一步举刀自刎了。」

我皱眉:「爹,这样的手段是否太过卑劣!」

我爹怒气冲冲:「只要斩草除根,断绝孽缘,管他手段如何,好用就行!」

直到元黎嫁过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桩往事。

原来昔日那个被我爹毒害的江湖杀手,正是元黎的心上人。

元黎嫁过来之后,过得如履薄冰。

她能知道我爹曾派人搜查孟老将军,想为孟老将军罗织个莫须有的罪名。

我爹也自然知道,数年前那场沸沸扬扬的祖坟被掘、猫吐人言的闹剧,是元黎暗中操作的。

我以我爹的名义,写下那封求和信。

又在府内长跪三天,求我爹就此收手。

我爹恨铁不成钢:「你为何如此袒护她!」

我顿了很久,却避而不答,只说:「我们有错在先,请父亲收手。」

我爹曾无数次想要探究我袒护元黎的真正原因。

他猜想过,我与元黎有私下交易,或是我要背叛沈家,又或是我想要入赘孟家。

但是我爹聪明一世,却没有想过一个最简单的原因。

仅仅因为我喜欢元黎。

我喜欢元黎这件事,天地不知,元黎不知。

元黎十三岁生辰这年,依着那纸婚约,沈家自然要送上生辰礼以表祝贺的。

那时跟在我身边的小厮是个年轻贪玩的,他暗戳戳地鼓动我。

「小公子,你不想要去瞧瞧你未来的新妇吗?万一貌比无盐,小公子只怕是惨咯!」

我不服气,当下顶了回去。

「胡说八道!与我婚配的人,自然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未出阁的女子都要守着严格规矩,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我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攀爬上将军府高高的后院墙,窥见了元黎真容。

我说得不错。

与我婚配的人,果真是这天下最好的人。

她明明年纪不大,却事事端得像个大人。

礼物成群结队地排着,她懒懒地看了一眼,便叫家仆撤下了。

「一一清点,登记入库。」

她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握着一柄扇子,恨铁不成钢地在一个女孩额头上轻点。

「南翘你今儿若学不会看账本,晚饭也不必吃了!」

那女孩大惊,摇着她的衣袖耍赖。

「好阿姐,今天是你生日,南翘理当歇息一天,为阿姐庆生。」

元黎欣慰地点了点头,笑得和善又亲切,只是吐出来的话却是恶狠狠的,一字一句的。

「不!成!」

南翘泄气,垂头丧气地扶着脑袋,坐在元黎旁边有模有样地学看账本。

天朗气清,微风和煦,鼻尖都是花香。

我就这样趴在高高院墙上,看元黎看出了神。

这样一个人,将会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

真好啊。

脚下的小厮忽然肩膀一软,失力歪倒在地上,连带着我也摇摇欲坠,不小心摔落在地。

隐约听到元黎怒喝:「带人!去将这大胆小贼抓起来!」

我与小厮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跑。

我一边狼狈地跑着,一边回头遥遥看向孟家府,跑着跑着居然就笑出了声。

满心满眼装着的,比桂子花蜜还要香甜。

我这样喜欢她,怎么舍得她受苦,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婚后郁郁寡欢,怎么会忍心让她陪我一起去断头台送死。

沈家被抄家那一天,她像是久病初愈,摇摇晃晃地从床上挣扎起来,喃喃地说道。

「终于天亮了。」

她木然地随着我们,一同到了断头台。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哭。

痴恋枯等,不过是小苦,爱人受到牵连,卷进不属于她的断头结局,才是真正往我心上剜刀。

我哭着看她:「元黎,嫁给我,你受苦了,若有下辈子,我绝不要你再嫁给我。」

元黎没有看我,她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我。

她看着围观百姓里,泪流满面的南翘与胡子颤抖的孟老将军。

孟老将军征战一生,百十斤重的玄铁都信手拈来,此刻却连手都在如筛糠一样抖。

南翘哭叫着,不管不顾地要冲散人群,她哭着撕心裂肺地大骂。

「王八蛋!都给我闪开!我阿姐何其无辜!你们居然想要她的命!」

有百姓劝道:「你阿姐嫁到沈家,便姓了沈,不再姓孟了,自然要与夫家荣辱与共。」

南翘怒目而视,像是疯了一样揪住那人的衣领。

「胡说八道!孟元黎自打出生落地就姓孟,哪里有嫁了人就要改姓的道理!」

台下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台上元黎平淡如水。

她慢慢地对着孟老将军和南翘攒出一个笑,轻快地走到断头台下。

刀落。

像是戏剧终于收场一样。

我所有的怔愕、惊恐、喊叫,都被斩断在那森寒刀光下。

像是一个胆寒又真实的梦,我从伦敦醒来时,几次都要恶心发呕。

那样的悔意太过深刻,以至于让我难以忘却。

重生之后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元黎平安幸福,我要她永远如十三岁那年一样和乐安康。

她这一生被那一纸婚约束缚,被迫嫁给我,开启她惨淡的后半生。

没关系的元黎,这一世,所有的世俗压力,我替你顶一顶。

只要你幸福,至于是不是同我在一起,不是那么要紧。

我与南翘一拍即合。

她是元黎亲自照看长大的,满心满眼都惦记着她的姐姐。

刚到伦敦时,她便看我不顺眼。

「我阿姐世间无双,你可真是高攀。」

「若叫我知道,你在这里看上了哪个洋妞,鬼混不着调,我必定第一个剁下你的腿!」

南翘有时看到举止热情奔放的洋人会怅然若失,有时囫囵吞下几只红蟹也会郁郁寡欢,有时仅仅只是看到皎洁的月,也会轻轻叹气。

「我阿姐本该也可以像她们一样,拥有这样好的人生,而不是被那些方圆规矩所困。」

我默默接话:「你想不想让你阿姐自由,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南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毁掉那桩婚事,让元黎全身而退的方法,没有比我有私情,深信真爱无疑,扶小做大,决然毁约更来得靠谱有可信度。

至于和我有私情的这个人选是谁,没等我犹豫着开口,南翘就已经一口应下。

「我可以!我愿意配合你!」

我迟疑:「这样做,你有很大的风险招来杀身之祸。」

南翘难得严肃,她冷笑一声。

「若今日易地而处,有私情想要撕毁婚约的人是我阿姐,她早就必死无疑。但若是有私情的是男子,不过就是折腾一番,最后落得个三妻四妾的好结果罢了。」

她的目光清澈冷清,一瞬间像极了元黎。

「你也别想叫我阿姐感激你,孟家坦坦荡荡,倒是沈家究竟包藏多少祸心,我阿姐此番嫁过去是龙潭还是虎穴,还尚未得知。」

「若是我孟家今日有愧,德行有失,我阿姐必定第一个被退婚,但若是你沈家上不敬天子,下不礼黎民,我阿姐必定还是要遵着婚约嫁给你,同你祸福相依。」

「这世间的事一旦扯上男女,便一定是妇为夫纲,真是好没道理。」

南翘这话说得不错。

我曾尝试搜罗我爹罪行昭昭的证据,想要提前揭发,扭转历史的方向,提前抄家走上断头台。

好借此解除婚约,免去元黎被砍头的命运。

但我悲哀地发现,历史的方向我永远无法扭转。

奸臣佞臣,要他三更死,绝不会留到五更活。

第一次尝试回忆,搜集证据时,却发现记忆一片空白,所有头绪和文书都不翼而飞。

我也莫名其妙地腿断一月。

于是我以己身性命英年早逝、来世轮回世世早夭作为交易,换取元黎此生不入断头台。

南翘很有灵性,她扯来一张教堂登记的牛皮纸,虚晃一枪,说是我们的婚约证明。

她知道,仅仅是南翘与我有瓜葛,不足以让元黎动怒,彻底放下与我的这桩婚事。

真正让元黎动怒的,只有是南翘遇人不淑。

南翘要我说想要妻元黎,妾南翘,享齐人之福,营造出浪荡不堪的样子。

只有这样对南翘不好,才会叫元黎真正恨我入骨,减免一分因为拒婚而带来的伤心难过。

我与南翘配合得极好,她是我最有默契的盟友。

我们骗过了天下人,终于将那纸婚约堂而皇之地撕得稀碎。

但是南翘遭了天下人耻笑,我永远落得一个卑劣小人的下场。

轨迹仍旧在继续,它厚重又顽固,又一次驶向了抄家送上断头台的那一刻。

那天我张望了许久,都没有见到元黎。

也是,我在她心里早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哪里有来送我的道理。

也好,她就该与她的心上人和和美美地过完此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至于我是谁,不必劳她记得。

可是我也有执念,我也想要自私一次。

南翘像是上一世一样,顶着所有的压力前来送行。

但是这次,她送的不是元黎,而是我。

我终于觉得委屈,汲汲营营两世不得善终,走向相同结局,所做的一切的努力,我的心上人都一概不知。

我将那封信交给了南翘,托她交给元黎。

那是我提笔想了又想,反复斟酌下写下的。

我嘱咐南翘,要十年后再将这封信给元黎。

那时候,元黎该有和乐安稳的一生了,所有随着这封信而到来的心绪,也尽可以随风吹散了。

元黎,我失之交臂,娶而未得的妻子。

请你一定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自由幸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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