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棠珠宝设计学院(青棠珠宝设计学院学费贵吗)
我有通灵体质。
能与亡者做交易,延长他们今生的寿命。
等价交换的,是买家下一世的气运。
世人多有贪婪之心。
所以,我的生意,一向很好。
1
我从一场车祸中把赵莹救出来,心中略有些为难。
赵莹的下一世,幼年丧母,青年丧父,中年丧子,实在没多少好运气可以挥霍。
但,能在将死之际碰上我,算有缘分。
有缘分的生意,一定要做。
我对头破血流的赵莹说:“你看,其实你已经停止呼吸了。”
“不过呢,假如你此生还有未竟心愿,可以考虑卖掉下辈子的气运,换这辈子多活一点时间。”
赵莹眉头皱起,仿佛不信。
但当她回头,立刻倒吸一口凉气。
时间被定格了。
面如土色的肇事司机、焦急打急救电话的好心路人、还有车辆燃烧产生的黑烟……
眼前一切的画面,都静止不动。
场面无比诡异。
只有我,冲她眨了眨眼。
“这买卖,做不做?”
“我这个人,收费公道,童叟无欺。”
赵莹终于信了。
她咬着唇,潸然泪下:“我想跟我男朋友告别。”
“我们刚吵了架,我不想他记住我最后的样子,是我们在争吵。您能帮我再见他一面吗?”
这种要求,很容易满足。
从挎包里摸出个黄金打造的小算盘,劈里啪啦一通打,我挑眉问她:“续命2小时,换你下辈子少一段优质恋情。能接受吗?”
赵莹犹豫片刻,道:“能。”
成交。
我微微颔首,将手心展开,露出一枚怀表。
细银链挽起翠绿的表盘。
乍一看,是件精致华丽的艺术品。
可是那根殷红的表针,却又有几分像毒蛇的信子。
指针颤动几下,仿佛在等我的指示。
于是我用食指在表盘上叩了一叩。
顷刻之间,那根红色指针,咔嚓咔嚓,逆向挪动起来。
耳边隐隐响起风声。
身边的事物,好像录影带在倒放一样,开始有条不紊地恢复原状。
碎片飞回车头破损处。
路人拨出的求救电话被挂断。
就连赵莹衣服上的血渍,也在一点点减淡。
不过三分钟,赵莹已经衣衫整洁,丝毫不像刚经受一场致命车祸的样子。
她愣愣问我:“现在,怎么办?”
引发死亡的事故已经被消除,接下来,我要送赵莹到男朋友那里。
我又轻快地敲一敲怀表。
周遭人和物,仿佛突然被解冻似的,又鲜活地动了起来。
一片喧闹中,我快步走到货车司机面前,率先开口:“虚惊一场、虚惊一场!只是剐蹭,人没事!”
时间倒退,众人的记忆也会被替换。
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事故,我把赵莹塞进她轿车的副驾,自己坐上司机的位置。
“你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太适合开车。我送你回家。”
车子开得平稳而快。
赵莹怯生生:“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我轻描淡写:“免贵姓秦。”
“你可以叫我青棠。”
赵莹还是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我刚刚,就是走了个神,没看见那辆大货车。”
“我总说要带爸妈出去旅游,看来是没机会了。”
“我才26岁,我不该死的。这种事应该发生在别人身上,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赵莹嘤嘤哭起来。
我没有安慰她。
世事难料。
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知道。
车子稳稳停在赵莹男友的小区。
赵莹深吸口气,擦掉眼角泪痕,跑进单元门。
我打个哈欠,懒洋洋的趴在方向盘上,自言自语:“你说,她会不会后悔跟魔鬼做交易?”
赵莹是因为男友花心才跟他吵架的。
她虽然怀疑男友不忠,但仍然对他一往情深,宁可损失下辈子的气运,也要跟他再见一面。
只不过,深情错付,人间难免。
据我所知,赵莹离家不久,男友就叫来了与他暧昧不清的已婚女同事。
至于这会儿,三人碰面,会互骂些什么,我就懒得关心了。
我猜得没错。
两小时期限届满,赵莹还没把这摊子烂事折腾完。
我亲自登门去催。
果然,窄小的出租屋里,三个人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赵莹边哭边骂:“王八蛋,我跟了你八年,我死都要回来见你,你竟然跟她搞?你对得起我吗?”
男友很不耐烦:“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你以为我会信?”
赵莹口不择言:“我是真的死了!要不是青棠……”
能体谅客人现在的心情,但把我的秘密公之于众,就不太好了。
我当机立断,打个响指,赵莹身边的时间顿时凝滞。
除了她,其他两个人都仿佛被冻住了,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保持不动。
赵莹趁机在男友脸上扇了一巴掌。
我以公事公办的语气提示:“时间到了。以现在这个状况,我给你安排一个心脏病突发去世,合情合理。”
赵莹不忿道:“凭什么死的人是我,贱男渣女却过得逍遥快活?……也罢,既然要死,就让他跟我一起死。”
说着,就去厨房拿菜刀。
我抬了下眉毛。
“不建议杀人。这种级别的罪孽,会直接影响你以后生生世世的投胎。”
赵莹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到底把刀放下了。
“八年青春喂了狗,我总要出一口气。不然,我死不瞑目。”
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扑过来捉住我的手,“我的命,是不是还可以再续?青棠,我下辈子还有什么可以卖的?”
我又一次拿出小算盘,拨弄一番:“或许,你可以拿下一世的姻缘来交易?”
赵莹冷笑:“没问题。我这辈子已经受尽男人的欺骗,下辈子我也不信这些甜言蜜语。”
我不置可否。
怀表又慢悠悠转动起来。
这一世,赵莹的命,再次被延长。
她没有再跟男友争吵,而是躲进网吧,编辑一篇小作文发在网上,诉说自己被背叛的前因后果。
写完,发给男友的家人群、公司群、同学群、朋友群,务必确保此人脚踩两只船的事迹广为人知。
我数次提醒她时间所剩无几,她都充耳不闻。
于是,两个小时又悄然而逝。
赵莹如梦初醒,再一次恳求:“让我……最后见爸妈一面好不好?我是独生女,我总要跟爸妈道别。”
我笑了笑。
“续命的时间越久,代价就越昂贵。再续的话,你只能拿更宝贵的东西来换了。”
赵莹眼神闪了下:“比如说呢?”
“比如说,下一世,你会很聪明,有考上清北的实力。你也有一副强健的身体,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
“你还有一个知己好友,你们打小认识,维持了一辈子的友谊。你人生最困难的几个坎,若没有她鼓励,根本过不去。”
“拿哪个来换?”
听上去,每个都是让人心动的气运。
赵莹左右为难,吞吞吐吐:“那就……选朋友吧。”说着,有些羞涩,“青棠,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太好?”
我挑了挑眉:“别多心。卖掉朋友,是很常见的选择。”
赵莹悄悄舒了一口气。
因此,这一世的她,又多了两个小时的寿命。
赵莹如愿以偿见到了父母。帮妈妈择菜做饭,又陪爸爸浇花。
一家人说说笑笑,只有观察力最敏锐的人,才能看出赵莹眼底的不舍与眷恋。
温馨的晚饭接近尾声。
时间再次被定格。
我用眼神示意,赵莹该走了。
她扑通一声,直接在我面前跪下。
“青棠,求求你,再跟我做一笔买卖吧。”
“我不能死在我父母面前。让我离开爸妈家,再死掉,行吗?”
要不怎么说我业务不行?
每到这种时候,我的同行会趁机大赚一笔。
不把顾客下辈子的气运挥霍一空,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但我,狠不下心。
人总有可怜之处。
我叹气:“那就再换两个小时吧。我给你打个折,只收走你一半的聪明。下辈子,你要想考大学,得多花点力气了。”
赵莹泣不成声。
“好。”
在官方的记录中,赵莹死于见义勇为。
在陪父母吃完饭、返回自己家的路上,她遇见人贩子拐小孩,于是挺身而出,不幸遇难。
那个险些被拐的孩子,认了赵莹的父母做干爸干妈,很好地慰藉了老人的丧女之痛。
赵莹卖掉自己下一世的智慧、姻缘,还有友谊。
换了今生多活八个小时。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问:“后悔吗?”
每遇到一个客人,我都会问一遍这个问题。
赵莹茫然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后悔与否”这道题,没有标准答案。
每一天,世上都有千千万万人在死去。
生意是做不完的。
毕竟,世人都有贪婪之心。
这让我觉得……无趣。
但是,就算无趣,我也要做。
只有赚到足够多的气运,才能救出一个人。
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我的下一位顾客,是个中年发福的秃头男子。
死因,本来是脑溢血,但断气那一秒,被我遇上了。
此人姓周,名文昌。
他是个生意人,非常警惕。追着我,问东问西。
“你是人还是鬼?”
“我凭什么信你?”
“我的气运,你买来有什么用?”
我只说了一句:“爱买就买,不买别废话。直接去死,我也省事。”
周文昌堆笑:“别别,秦老板,有话好说嘛。”
“我买,还不行吗?”
2
周文昌卖掉自己下辈子最懂事孝顺的儿女,给今生“充值”2个小时。
但他做的,既不是陪伴家人,又不是填补后悔。
……而是找他黑道的朋友,试图查出我的底细。
为避免节外生枝,做业务的时候,我会守在顾客身边。
这会儿,周文昌和朋友在一间茶室里窃窃私语,我则坐在院子的圈椅上,百无聊赖地,晒太阳。
旁边的座位上睡了只流浪猫,和我一起分享阳光。
我是在一场拍卖会上感受到周文昌濒死,才匆匆赶去寻他的。
为了装门面,身上穿了件工艺繁复的墨绿绣花旗袍,美则美矣,穿久了,有点勒得慌。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抽空换身衣裳的时候,周文昌突然冲出来。
指着我,目光鄙夷。
“秦青棠,想不到你古董收藏家的身份,全然都是故弄玄虚。”
这么快就能查出我的身份,有两把刷子。
我总算来了点兴致。
然而,在看见周文昌扶出来一位身穿白袍、胡须老长的世外高人时,那兴致又没了。
高人鹤发童颜,道骨仙风。
手持一沓写满红字的符,口中念念有词,看起来好像要作法镇压我。
不是吧,这样也能混口饭吃?
我不紧不慢地打个响指。
高人顿时僵住。
符纸如天女散花般撒出,却又违背重力,定在半空。
周文昌呆住了。
我慢慢起身,穿过悬浮于空中的符纸,走到我的顾客面前。
叹气:“做买卖,要诚信。周老板疑心重,那就别合作了。我送你上路吧。”
周文昌吓得屁滚尿流,跪下来,磕头如捣蒜。
“秦老板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再卖我一些时间吧。我上有老,下有小,我得安顿了他们,才能放心。”
周文昌堪称时间管理大师。
他慷慨地卖掉了自己下辈子挺多的气运,换来了一些时间。
第一个小时,陪伴他的前妻和大女儿。
第二个小时,探望他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第三个小时,去给去世已久的父亲扫墓。
第四个小时,去见他的第二位前妻和儿子。
第五个小时,与情人温存。
第六个小时,与自己的创业伙伴把酒言欢,酒会主旨是“来世还做兄弟”。
说实在的,周文昌下辈子运气很不错。
但把气运花得如此肆无忌惮,也是很罕见。
我拨弄着算盘:“还想卖点什么?不卖的话,我就送你上路了。”
周文昌意犹未尽:“其实,我还有一个孩子。”
我:“……”
“我有点对不住他,临死前我想看一看他。但我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找人?可以。那是另外的价钱。
我问:“姓甚名谁,年貌几何?有生辰八字最好。”
周文昌面露难色:“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不过他今年应该十七八岁了。”
观他神色,也能把这孩子的来历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怕,又是周文昌春风一度带来的后果。
我心内鄙夷,遂毫不客气地开价:“你下一世,有个对你情深意重的妻子,假如拿与她的缘分交易,这个孩子,我可以帮你找出来。”
周文昌一口答应。
“女人如衣服,换一个就是。秦老板,您请。”
女人如衣服?
我翻了个白眼。
非常好。那您下辈子就光屁股吧。
我很快找到了周缜。
A大学生,刚读大一。
肥头大耳如周文昌,能有这样一位眉清目秀的儿子,我很震惊。
但,当爹的很快就解答了我的困惑。
“唉,这孩子的脸蛋,和他妈一样!一看他那脸,我就想起来他妈长啥样了。”
我皮笑肉不笑地夸他:“既不知道长相,又弄错了年纪,周老板,看来您和儿子不熟。”
周文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
“孩子他妈有骨气,生下孩子要自己养,这么多年,我确实没管过。”
面前的周缜,身姿挺拔,身高腿长。
奶茶店里人满为患,喧闹无比,但丝毫不影响他做事的认真。
此刻,周缜低着头,熬煮大锅里的糖水。
雾气氤氲,连带着他眸子都湿漉漉的。
我一边在小程序下单,一边嘟囔:“……幸好你没管。”
饮料制作完毕。
一杯多肉葡萄,一杯芝士奶盖,都是全糖。
从柜台取回来,周文昌大概本以为我会分他一杯,结果我半点没有分享的意思,两杯都自己喝了。
时间在流逝,而周文昌在磨蹭。
我咬着吸管,不耐烦:“周老板,你时间很宝贵,你不去跟周缜搭话,老坐我旁边干什么?”
“我可告诉你啊,不是什么气运我都看得上。你要是把下辈子优质的气运卖光了,我说什么都会送你上路。到时候心愿没完成,我也不管的。”
催促有用。
周文昌一拍大腿,毅然决然走到前台,跟收银小妹比比划划。
很快,就听见她喊。
“周缜,有客人在外面等你。”
周缜没有怀疑,真的摘下围裙,走出店铺。
不过三分钟,他就返身回来。
方才清隽的眉眼尚且还有几分温柔,此刻已是凛如冰霜。
经过我时,投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眼神。
我假装无知无觉,端起奶茶,一饮而尽,心中却了如明镜。
——父子俩,谈崩了。
十分钟后,我坐在奶茶店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周文昌忏悔。
“我说我道歉,他不接受,我说给他留点钱,他扭头就走。秦老板,你说你说,这该怎么办?”
我接待过这么多客人,周文昌绝对是内心戏最多的一位。
我只有两个字送他。
活该。
“别愁眉苦脸了,你见他一面,也算没遗憾了。现在,该上路了吧?”
周文昌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从兜里取出张银行卡。
“秦老板,这里头有一百万,你帮我把卡送我儿子,就当是他的生活费,行不行?”
拜托,十多年对儿子不闻不问,这会儿想起来大把给钱?
我%……&*(¥%#。
算了,不跟顾客计较。
我从周文昌手里抽过那张卡,转身回奶茶店,找周缜。
已是晚上九点,店铺即将打烊,客人也少了很多。
为避免跟周缜废话,我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手一挥,时间静止。
越过众人,径直走向周缜。
少年弯身站在冰淇淋机面前,一动不动。
白衬衣纤尘不染,腰间系着黑色的围裙,越发显得腰细腿长。
他手里那只甜筒已经打了多半。
我顺手从他手里拿过甜筒,咬了一口。
另一手捏住那张银行卡,轻轻插进周缜衬衣的胸口口袋。
卡片妥帖地落了进去。
微凉指尖,甚至感受到了周缜略高于我的温度。
我举着冰淇淋,回头向远处的周文昌比个胜利的手势。
他圆胖的脸上顿时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任务完成。
然而,就在我转身想离开的时候,周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少年直起身,左右转了转脖子,仿佛站得很累,需要活动一下筋骨似的。
一片安静,我甚至听见了他衬衣摩擦时的窸窣。
周缜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卡片,面无表情地递给我。
语气冷淡。
“这位女士,您不可以进来后厨,更不可以偷吃。”
“至于这张卡,请收回去。”
这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不小心解开了众人的禁锢。
但是,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是静止的状态。
我的灵力并没有失效。
冰凉而甜腻的巧克力味道在舌尖蔓延,我眨了眨眼,心脏开始狂跳。
周缜能够解脱我控制。
这只有一个原因。
他也有万里挑一的通灵体质。
——这是做我这一行的入门要求。
好苗子,应当收为已用。
我上上下下打量周缜,突然有点心动。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或许,我是该收一个亲传弟子了。
只不过,收服周缜,有点难度。
他生母早逝,外公外婆抚养他长大。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一向很困苦。
虽然勉强靠助学贷款读了A大,但他所有的课余时间全都用于打工。
这样的生活条件,假如收下生父的一百万,会轻松很多。
但他却依然拒绝。
可见,这是个有骨气的人。
要想收服这类人,生磨硬泡行不通,威逼利诱也行不通,非得需要个合适的契机,春风化雨,才行得通。
现在,绝对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没有再搭理周缜,而是转身离开。
店外,我把银行卡还给周文昌。
“周老板,算了吧。你儿子和你之间关系太差,贸然送钱,只怕会加重误会。”
周文昌心事重重,试探着开口:“既然如此,我想跟秦老板再做一笔生意。我把这一百万给你,你帮我时不时照看一下周缜,行不行?”
“你是个厉害人物,有手段,有本事,周缜他若是有什么麻烦,你肯定能解决的。”
人,总是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才能发现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想补偿些什么。
我很想问一句,“你身为父亲,早干什么去了”。
但人如果能预知自己的命运,那就不是人,而可以被称之为神了。
我拿过卡,算是答应了这个请求。
送周文昌离开人世之前,我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后悔吗?”
3
我本意,是问周文昌,是否后悔跟我做交易。
但他却回答:“其实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我这个人,自私,没长性,再重来一遭,我也还是做这些选择。”
有的人坏,是藏着掖着的坏。
但周文昌,却反其道而行之,坏得明明白白。
我忍不住笑了。
周文昌也有些讪讪,忽然好奇问道:“哎,秦老板你说,下辈子,我还是我吗?”
这个问题其实很寻常。
我接待过不少客人,他们都有这种疑惑。
“是,也不是。”
我低下头,确认自己脸上没有露出半点落寞表情,“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上一世的恩怨情仇就全忘了。下辈子,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
周文昌哈哈一笑:“要这么说,下辈子的我,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我何不把下辈子气运都卖给你?反正我自私嘛!”
我知道这是开玩笑。
而且,我应该跟着一起打趣的。
但不知为何,那句‘下辈子的我,根本就不是现在的我’让我鼻子一酸,差一点就失了态。
我勉强一笑:“时间差不多,我该送你走了。”
周文昌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好。那就有劳秦老板啦。”
在官方的记录中,周文昌死于突发脑溢血。
葬礼举办得挺高调。
尤其是他的两任妻子互相打听对方分了多少遗产,最后因为分得不匀打起来,更是热闹。
我全程旁观。
周缜,没有露面。
这也在意料之中。
周缜对周文昌,恨意极深。
而且感情这东西,“爱屋及乌”,周缜想必也不会待见我。
假如有心收他继承衣钵,我得另做打算。
打算还没有想出来,我又碰上了周缜。
这回,是在做生意的时候,偶然遇见的。
死者是周缜的A大学姐,林昭。
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她从A大教学楼的第九层,一跃而下。
我在林昭临死前出现。
“假如你此生还有未竟心愿,可以把下辈子的气运卖给我,换这辈子多活一点时间。”
就像我所有的客人一样,林昭先是回头看了看身边被定格的人和物,又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
“你能让我多活一些时间?”
“对。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林昭点点头,仿佛很乐意跟我做这笔买卖。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说:“我可以跟你交易下辈子的气运,除非你能让我死掉,但我能听,能看。”
入行以来,我接待过的客人不计其数,但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要求。
不过,理论上,这是可行的方案。
我斟酌着说:“我可以让你的魂魄在人间停留,这样,除了我,旁人瞧不见你——不过,时间绝不可以超过两天,否则很可能会魂飞魄散。”
“我不建议这样做,风险实在太高。除非,你有什么非做不可的理由。”
林昭的眼神变得复杂。
夜风把她披散的头发吹得凌乱。
良久,她才抬起头。
林昭生得纤弱,一望而知,是个善良而温柔的姑娘。
但此刻她双目通红,好像怀揣难以描述的深仇大恨。
“因为,我想亲眼看一看,我死之后,我的家人会不会后悔?”
父母是我们在人世间最深的牵绊。
关系越亲密,伤害越痛苦。
而且痛楚会呈几何倍数增长。
林昭,不过是千千万万个被家人所伤的受害者之一。
我轻轻抚弄手里的怀表。
“嗯,成交。”
就在林昭即将彻底咽气的那一刻,教学楼阴影突然冲出来一个男生。
脚步踉跄,仿佛在挣脱什么束缚似的。
不出所料,是周缜。
我布下的时间束缚可以在小范围内让人物静止,但周缜因为天赋异禀,不受我约束。
与前几日所见相比,他瘦了不少,两颊都微微凹了进去。
怎么,最近很辛苦吗?
看周缜这阵势,恐怕是要跟林昭说点什么。我不紧不慢地起身,让出一个位置。
果然,他在林昭身边蹲坐下来,一脸凝重:“学姐,还记得我么?我是周缜。”
“这个女人来历成谜,善恶难辨,她提出的这种交易更是闻所未闻。学姐,你要三思。”
啧啧,看来周缜对我,成见挺多。
但从他的角度来看,倒也合理。
十多年来不闻不问的生父突然出现,身边带着个行事诡异的女人。两人离开他的奶茶店不久,生父就突然身亡。
恐怕这些天,周缜天天为此犯愁呢。
不知为何,想到他对我充满疑问却无从询问的样子,我不由有点好笑。
周缜这里动之以情,林昭却毫不动摇。
“别劝我,我一定要做这笔交易。”
周缜有些无奈。但这毕竟是林昭的决定,身为校友,根本无权干涉。
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看似想离开。
我心里一动,主动提议:“周同学,来都来了,你要不要留下,看我是怎么跟林昭交易的?”
周缜愣了。
林昭也犹豫了。
我捏着怀表,淡淡一笑:“既然这么不信任我,你不妨在旁监督嘛。要是我做出些什么有违承诺的事情,你还可以站出来,彰显正义。”
林昭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我心里也惴惴的,要是周缜能在旁边,我可以心安一些。”
我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周缜。
夜色中,他眸子黑白分明,闪烁不定。
仿佛既好奇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又本能地觉得危险,想要逃离。
最终,他抿唇道:“好。我留下。”
我轻微地扬了下唇角。
周缜是块好材料。
但他天生有几分傲骨。
这种人,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就很难更改。
除非,是能让他亲眼所见,是他自己误会了。
我冲周缜微微一抬下巴。
“那你记住。我姓秦,名青棠。”
“不是‘这个女人’。”
在官方的记录中,林昭死于自杀。
人们在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找到一封万字遗书。
她说,自己是被父母逼死的。
林昭的名字,来源于父母想让她招来个弟弟的愿望。
她五岁的时候,父母生下了弟弟,取名“天赐”。
噩梦由此开始。
打小,她人还没有灶台高,就要为弟弟做饭。
家里过年,弟弟能有两身新衣,她只能穿旧年的衣服。
家里从不给她钱买补习资料,但她硬是咬牙考上A大。
但林天赐打架、逃学、强吻女同学,被开除,家里却花几十万把他送进民办高中。
后来她谈了男朋友。
因为男朋友来自农村,没钱,根本不可能出得起彩礼。父母直接冲到学校,找到男生的辅导员,要求“学校领导”把他们拆散。
迫于无奈,两人分手。
此事影响到林昭考研的状态。她想调整心情,再考一年。
可是父母却直接闹到培训学校,要求退掉学费,逼她毕业后直接工作。
彻底让林昭崩溃的,是父母把她介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建材老板。只因为那个老板许诺,将来可以让林天赐去他的公司上班。
上个周末,父母邀请建材老板来家聚餐。话里话外,俨然已经把他当成女婿和“贵人”。
甚至,老板喝多了,家人请他留宿。
“反正是一家人,别计较那么多。”
是夜,林昭睡得迷糊,居然有一双手在摸她。
明明已经反锁的门,居然坏了。
她闹起来,父母却说:“既然这样,你就从了他,也免得名声受损。”
“你嚷嚷出去,以后爸妈还怎么做人?”
林昭哭着回到学校。
越想,越觉得绝望。万念俱灰之下,她写下遗书,一跃身亡。
遗体很快被送往殡仪馆。
林昭已经成为一抹半透明的游魂。我设法让她的魂魄跟在我身边,也赶了过去。
林父林母是哭着来认尸的。
甚至连她那个混账弟弟,也一脸忧色。
至于姑舅之类的亲戚,乌泱乌泱来了一二十个。
遗体从冷柜里取出来的时候,林母当即瘫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昭昭,我的昭昭啊……”
“如花似玉的姑娘,养了二十多年,说没就没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
凄厉的哭声响彻整个房间。
而林昭,居高临下地站在母亲身边,半低着头,好像在认真判断,她是真后悔,还是假难过。
另一边,林父红着眼眶质问学校领导。
“我闺女在家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学校就出事了?你们学校要赔!”
林天赐恰到好处地提供了数字支撑。
“我上学那会,同学跳楼,学校赔了五十万呢!”
这一下子,我可算明白林家那些亲戚是来做什么的了。
几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立刻应声:“是,该赔!必须赔!”
林昭脸上的感动立刻变作惊讶。
她愤怒地飘到父母面前,声嘶力竭:“把我逼死的人是你们,关学校和老师什么事?你们为什么不反思一下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
“拿我当保姆,拿我当外人,那我当换彩礼钱的工具,你们看不到我遗书上写的那些字吗?”
可是,人是听不见鬼魂的声音的。
即便同样为人,人也只会听自己愿意听到的声音。
最器重林昭的导师是负责料理她后事的学校代表之一。
此刻,老师泪如雨下:“林昭这个学生,聪明,有天赋,肯吃苦,我很同情两位。具体的赔偿情况,我们学校准备……”
林母止住哭声,侧耳去听。
林昭回到我旁边,焦灼催促:“青棠姐,你要帮我!不要让我爸妈混淆视听,我轻生又不是学校的错,是我父母逼我。为什么学校要赔我父母?”
4
有时,犯错的人,不见得真的无知无觉。
只不过,归咎于其他人,能够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
林昭还在愤愤不平:“我要的,是他们后悔待我不公,是他们反思自己轻视于我,绝不是让他们利用我的死亡来拿学校的赔偿。”
“青棠姐,你要帮我。”
我瞟了眼身边的周缜。
脸色发青,拳头捏得很紧。
若不是因为我提前叮嘱他不可妄动,只怕分分钟就会冲上去“问候”林父林母。
我脱下大衣,连手包一起交给周缜,“帮我拿着。我过去说两句。”
周缜下意识接过。
我不疾不徐走到众人面前。
白色织锦缎旗袍勾勒出曲线。
脖颈间戴的那串老坑种翡翠珠链,完美塑造“老娘有钱且不好惹”的形象。
一开口,就是大忽悠。
“各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秦。开了一家珠宝店。林昭在我店里做兼职,快半年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据我所知,她一时想不开,是因为爸爸妈妈对她做了不好的事情,跟学校没有关系。”
林父林母勃然大怒。
“丫头是我生的,我怎能害她?你是哪里来的妖精,胡言乱语!”
做这一行,免不了会挨骂。
我一般不动气,除非特别过分。
这会儿,我作出一副为难样子:“两位不信的话,我可以说几件只有你们家人才知道的事情,证明我此言不虚。”
林昭乖觉地附耳过来。
把“林母背着林父,借了两万块钱给自己侄儿”“林天赐被勒令停学是因为偷看女同学洗澡”这些事情一一说出来,林母总算停止了怒号,而是小声抱怨:“死丫头,家里的事出去乱说什么!”
林昭的老师则关切道:“秦女士,林昭的父母做了什么?”
我说:“还能有什么,惦记着彩礼,想让林昭嫁给老男人呗。而且放任老男人半夜摸进她房间,猥亵她。”
此言一出,林家团队里最老的那个人气得胡须乱颤。
“我早说过,那个老板不是善茬!你们还被他哄骗。闺女心里不知道怀了多少委屈,才存了必死的决心——”
老人举起拐杖,作势要打林父。
林昭欣喜道:“那是我二爷爷,他是我家唯一疼我的。这下子我爸必定……”
可是下一瞬,她的笑容就垮掉了。
因为有两个人不知打哪儿钻出来,把老人拦下。
“爸,别人家的事情,你别乱插嘴。你还记得上回人家说你什么?‘爱管闲事’,‘指手画脚’,‘他以后死了,我抬棺都不去’。”
“再说了,谁家的小孩子不受委屈?难道都一死了之不成?你再犯浑,以后人家不给你抬棺。”
抬棺,是民间下葬时的仪式。
老人仿佛很看重这个。他终于摇着头,灰溜溜退到队伍的末尾。
林昭飘到他旁边,哭着恳求:“二爷爷,你骂他啊!你为我主持公道啊!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屈死吗?堂姑,你为什么要拦着二爷爷?”
可是,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话。
除了我,和周缜。
此时此刻,能为死人发声的,只有我与他。
林母还在混淆概念:“钱老板来我们家里好几趟,礼物也不知拉了几车,已经是我认定的姑爷。什么年代了,拉拉手,亲亲脸,就叫‘猥亵’?那是正经谈恋爱!”
周缜身形微微一动,似要上前。
我精确伸手,拽住他衣角。
他蹙眉看着我,仿佛不满我无动于衷。
现在的孩子,当真是坏脾气。
我笑了笑,用嘴型说“我来”。
出风头的事,我爱做。
“这位女士,亲脸蛋可是您自己说的。这么精彩的情节,我该叫警察同志一起来听的。说起来,也不晓得猥亵罪,判几年?”
林母眼珠一转,刚想改口,虚掩的门被打开,两位身穿制服的警官已经走了进来。
这是我提前请过来等在门外的。
“两位,跟我们去局里做个笔录吧。”
林昭目送她的父母被带去质询,脸上的愁容总算散了。
“还是青棠姐想得周到,我也应该报警的。”
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林昭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我笑吟吟地聆听林昭说话。
另一边,周缜却丝毫没有欣喜之色,反而心事重重,几乎不敢看林昭。
于是我向林昭道:“你先去别处飘一会儿,我感觉你这位学弟有话要跟我单独讲。”
避开林昭,周缜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
“就我所知,像这种情节轻微的猥亵,一般就是批评教育,最理想的情况也不过是几天的治安拘留。这,能抵得上她的生命吗?”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可她……为什么会高兴呢?”
还不错,这位我看上的学徒,脑子很好。
我越过周缜的肩头,往外看。
院子里,林昭正围着花坛,轻快地转着圈。
鬼魂的身体很轻,一阵风就可以带走。
她好奇地感受着深秋的风,快乐地像个孩子。
“因为,你不是她。”
“在你我看来,她自以为用死亡惩罚了她的父母,可他们根本连悲悯之心都没有;她寄希望于亲人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可谁又会为一个死人得罪活人;她以为将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公之于众就是胜利,可这只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八卦,过两天就忘得干干净净——就算所有人都替她讨伐父母,又有什么用处?她依旧换不回生命。因为她自己亲手终结了它。”
“对于你和我来说,这没有意义。但对于她来说,能让父母认识到错误,能让他们感到后悔,就有意义。我虽然不理解,但我尊重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我尊重我的每一位客人。”
周缜愣住。
这对他来说,显然是全新的理论。
他没有沉默多久,因为在外游荡的林昭又飘了进来。
她提出一个新要求:“青棠姐,我想知道我爸妈从派出所出来,会怎么样?”
客户的要求,我一般不违背。
于是,在A市某街道派出所的门外,我们等到了林昭的父母。
一位民警把他们两个送出来,最后责备了几句。
“养孩子跟养小猫小狗不一样,你们做父母的,不能太独断。虽然也同情你们没了闺女,但你们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行了,回家吧,别再去孩子学校闹事了。让孩子走得安心一点。”
如周缜猜测的那般,这种受害者业已死亡的家庭矛盾,并不会被追究,也就是不痛不痒地批评。
但到底是去局子里溜了一圈儿,林昭父母再没有方才的趾高气昂,而是悲痛万分,忏悔连连。
“是,警官同志教育得对。是我们太鲁莽,太强势,我们也后悔。”
“要是能够的话,我宁可用自己的命去换我可怜的闺女的命。”
这次的哭声在我看来,真情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是表演。
但是回过头,林昭显然已经被打动。
她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不重视我……”
“青棠姐,我妈妈说她愿意用她的命换我的命,她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我在周缜脸上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悲悯。
身为局外人,我可以找出她妈妈十个八个的毛病。
但我说得再多,对林昭,也只是徒增伤害而已。
她在人间吃了不少苦,现在又是这样的处境,当真要让她知道这个残酷的真相吗?
我说:“是啊,她是爱你的。”
“很爱很爱。”
如我此前所言,林昭魂魄不宜在人间停留太久。
我意欲送她上路,她却依然坚持,要再陪父母度过一个晚上。
我拿出算盘,划拉几下。
“再交易的话,你可以选择卖掉下一世幸福美满的家庭,和健康强健的体魄。”
林昭义无反顾地,拿下一世的家庭和睦,来换此生一夜的停留。
作为交易师,我通常不干涉顾客的选择。
但对于林昭,我还是犹豫。
“下辈子,你会拥有真正意义上圆满的家庭。你是独生女,父母都开明、宽容。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不会做这笔交易。”
林昭毫不动摇。
“下辈子是太飘渺的事情了,现在的幸福,我说什么都要捉住。”
我和周缜交换了一下目光。
他的眼神也很无奈。
人总是这样。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越是想拥有。
我们五岁时看到蛋糕店橱窗里的蛋糕,是这样。
我们渴求奢望却迟迟得不到的亲情,也是这样。
我没有再劝,而是看向周缜:“那我送她回家,然后在她家外面守一晚,你回学校吧。”
周缜却不肯走:“我想留下,可以吗?”
我撇了撇嘴:“怎么,你还怕我使坏?”
“不是……”
周缜略尴尬地扯了下书包的带子,“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夜,不怕有坏人吗?我跟你一起吧。”
行走江湖挺多年,谁怕坏“人”啊。
但,有机会继续笼络周缜,我当然不会拒绝。
5
林家位于一座老旧小区的底层。
到家后,林昭飘到家里,跟父母呆在一起。
我和周缜坐在不远处的花坛边上。透过几扇没拉严实的窗帘,能大致看见林家的动静。
林昭的遗像摆在客厅。
做母亲的一边收拾女儿的遗物一边抹泪,做父亲的对着遗像吸了半包烟。
林天赐没影儿了,也不知道在外面跟哪个狐朋狗友混在一起。
整个家庭的气氛都很凝重。
等候的过程未免无聊。
周缜突然开口:“秦老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懒洋洋回应:“跟你一样的人。”
他微微提高语调:“我听说过赶尸放蛊,钟馗捉鬼,但你这个职业是什么?招魂吗?”
每每遇见讲究的考据派,我就怨恨祖师爷没给这一行起个响亮的名号。
我撇了下嘴:“我这个职业,有点神秘,没多少文字记载,你不知道,是很正常的。”
一通忽悠,周缜居然信了:“你可以控制时间,而我不受你的控制,这又是为什么?”
呦,问题真多。
不过,有问题是好事。
证明他对我这个行当感兴趣。
我微微侧过身,狡黠地拍一拍周缜肩膀:“怪事不止这一件吧?你偶尔能看到游魂,害不害怕?你时常感受到胸口一阵发闷,随即身边不远处就有人死亡,你纳不纳闷?”
周缜紧紧抿唇,仿佛害怕承认,又想从我口中得知更多内情。
“别紧张,我都说了,我和你一样。这会儿不是聊天的时候,”我从挎包里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以后我们可以再聊聊。”
于是周缜不再说话。
只是轻微挪动了下身体,挡住了更多的风口。
夜晚很快过去。
日出的那一刻,林昭如约从家中飘了出来,在我面前站定。
“青棠姐,我是不是该走了?”
“我真的很不舍得离开,但是,我已经觉得越来越难受,好像有股力量在拉扯我的五脏六腑似的。”
她的魂魄已经接近透明,再在人间耽搁,只怕会魂飞魄散,再无转世成人的可能。
我对她鼓励地一笑,“是啊。你是该走下一段路啦。”
周缜的眼圈微微发红。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鼻音说:“林学姐,再见。”
下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也不晓得林昭能不能听见,“下辈子,你一定要坚强一点,冷静一点。别再做傻事了。”
生命只有一次。
林昭选择了自我终结,那她就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这是谁都无法更改的道理。
送林昭离开人世之前,我最后问了她一个问题:“后悔吗?”
我几乎会问每一个客人相同的问题。
但是她已经疲乏到无力答复我。
少女的影子慢慢消失在晨雾中。
大概是这个客人格外值得同情,我居然有点难受。
我抽了下鼻子,刚准备说:“收工。”余光突然瞥见,林家开了灯。
是林天赐。
他鬼鬼祟祟的,进门,先拉着父亲在屋子里嘀咕,又出来跟母亲指手画脚。
尚是凌晨,一家子人居然都穿戴起来,很快出门。
我感觉不对,拉住周缜:“他们好像又有什么坏主意。我们先别走,跟过去看看。”
我的直觉没有错。
林家三口直奔殡仪馆,签字带走了林昭的遗体,然后赶往墓园。
墓园入口处,已经等着十来位披麻戴孝的人。都屏气凝神,好像在准备做一件大事。
为首的中年人双手托着一张遗照。
照片上的男人年约七旬,相貌苍老可怖。
隐约能听见人说:“老三是个孝子,知道他爹就爱风流快活……”
“看照片,这媳妇儿长得蛮水灵的。听说才二十岁。还是个雏儿。这三十万,值。”
我已经猜到他们要做什么了。
配冥婚。
地下市场上,一具年轻美貌的女尸可以卖到几十万元的天价。
林天赐彻夜不归,我还当他是花天酒地。
想不到,他居然是去谈了一笔生意。
一笔,卖他姐姐尸体的生意。
周缜显然也看明白了。
他两拳紧握,脸色发白:“我们该怎么办?能不能做点什么,别让林昭和那个糟老头葬在一处?”
这是周缜第一次将我和他合称为“我们”。
我反问:“你认为呢?”
周缜愁道:“他们是林昭的父母,如何安葬她,我们根本不能干涉。”
“话虽如此,看到林昭最后的价值也被他们榨取,我总有些气愤。更何况,林昭自杀,虽然是她自己想不开,但与他们的行径也脱不了干系。”
我点头赞同:“我也生气。不过,我们这一行有规矩,只有将死之人,才算是客。客人送走,概不售后。”
周缜有些失望。
我补充道:“……但是我这个人吧,从来就不爱守规矩。”
周缜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两手交叉,将指骨按得咔嚓作响。
周缜好像有些期待,又不愿意把情绪表达地十分清晰。
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你想做什么?”
我一挑眉:“这事儿有风险。不过看你有点良心,应该不会出卖我,告诉你也无妨。”
“我能收集人下辈子的气运,自然也能收这辈子的气运——只不过,对我元气损耗多了些。”
“林昭的家人落到我手里,这辈子的气运差不多该‘清仓甩卖’了。”
黄金打造的算盘只有巴掌大小,金色算珠在我手里上下飞舞,相互撞击,声音清脆。
方才已经消散的晨雾又聚拢起来。
雾气弥漫中,林昭的父母和兄弟都感觉到了丝丝寒意。
这是一种很难具体描述的感受。
如果比喻的话,应该是,“好像生命之中的快乐和幸福,从此会离他们而去”。
他们从未感受过这种程度的后悔、惧怕,和遗憾。
他们不会明白这些情绪的来源,更不会知道,这是因为我汲取了他们此生仅存不多的气运。
渐渐的,三团浅白色气体在我的手心来回滚动。
我舒了口气。
“还好,林昭没有离开太久,这些气运应该还追得上她。下辈子,应该用得上。”
周缜瞪大眼睛:“你把林家人的气运,都送给了林昭。”
我纠正:“是下辈子的林昭。喔,她下辈子应该不叫林昭了。虽然容貌相同,但家世,性情,名字,全都像是拆盲盒,拆到什么,是什么。”
“这一世的林昭已经不再存在,我能为她做的,也只有区区这一点了。”
周缜幽幽道:“不管怎样,至少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以为父母是爱着她的。”
是啊。她以为父母爱她。
这是一个误会。
但是沉浸在误会里死去的人,是满足的。
不是所有的真相,都需要被知道。
世界上悲苦的事情太多,事事辨个清楚明白,委实太过残酷。
所以,蒙在鼓里,得过且过吧。
返回市区的路上,我有些晕车。
坐在出租车后座,头晕脑胀,手脚冰凉。
周缜很快发觉我脸色不对。
“在没有得到人类允许的情况下摄取气运,是很损耗身体的事情。”我背靠着座椅,唉声叹气,“起码得休养百十来天。”
周缜几次叮嘱司机慢点开,见我实在难受,干脆脱下外套,让我枕着。
我调侃道:“谢谢你啊,还想办法照顾我。”
周缜略有些羞赧:“秦女士,我必须承认,你和我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怎么说?”
“之前,我看到你和周文昌在一起,又行事诡异,我以为你是坏人。”
少年声线有些沙哑,但意外地,让人感觉温柔。
我闭着眼睛,没好气道:“想多了。我就是坏人。”
周缜张了张口,仿佛呢喃了一句“不是”,但我没听清楚。
车子到达周缜的学校,他下车时,看了看我,目光在他团成一团的外套上停了一下,然后挪开。
大概是不准备要回他的外套,想一直借我垫着。
但我却懒洋洋地把衣服从车窗丢出去。
“周缜。”
“欸?”
“名片给到你了。过几天,记得给我打电话。”
周缜的脸可疑地红了。
“秦……秦女士,我为什么要打你电话?”
我睁开眼,丢给他一个烦躁的眼神。
“废话。我为了你的同学,耗费了元气,影响了生意,你不应该帮我打打工,补偿一下吗?”
这当然是借口。
可是我猜周缜会找我。
他不是个冒失的人,但他也有好奇之心。
果然,第七天,我接到了电话。
听上去,人有些拘谨。
“秦老板,我煮了桃胶牛奶,要不要给您送一杯?”
这是他兼职那家奶茶店的新品吗?
我随口问:“那我要加糖。”
“……加了。”
“顺便给我带一杯冰淇淋,就是你那天用冰淇淋机打的那种。”
“……”
“还要布丁奶茶。布丁要两份。”
周缜叹口气,“秦老板,要不我先进去,你先喝这一杯,然后我再去买其他的。”
我诧异回头,果然在玻璃门外看见了人。
天气冷得很快。
虽然阳光明媚灿烂,但寒风彻骨。周缜已经穿上了短款的棉服,露出笔直修长的腿——看起来整个就是一个青春洋溢。
我放周缜进来,低头看见他保温袋里的饮品。
周缜微微偏过头,“桃胶……可以补气血。”
他还记得我那天元气受损啊。
我心里一暖,拿手指敲了敲柜台,示意周缜把饮品搁在这儿。
“别客气,店铺不大,你自己溜达着玩。”
这不是谦辞。
我开的这家“秦氏珍玩店”,与其说是小型古董店,倒不如说是个杂乱无章的仓库。
器皿珍玩略显拥挤地摆在货架上。
是洁癖和整理癖看见就会百爪挠心的程度。
周缜是个注重秩序的人。
他皱了皱鼻子,艰难评价:“秦女士,您的货架,似乎有些……”
我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桃胶牛奶。
“哦,我懒得收拾。你要是乐意帮我收纳,我可以付钱给你。”
好像按捺不住自己似的,周缜真的把手伸到了某个摆件身上。
但下一刻,他就收回手,抿唇道:“其实我是想问,你的身体好些没有。”
6
在这种时候,正常人会回答“不劳挂念”。
但我斩钉截铁:“没好。而且短期好不了。所以说,你得帮我打工,不然,我明儿就去喝西北风了。”
周缜似笑非笑:“你帮亡者实现心愿,难道可以赚钱吗?”
“谈钱就庸俗了。”
我又吞掉一口桃胶,准备讲课。
“你和我都有能感知死亡的特殊体质,这对于我们本身的运势,是影响很大的。所以,我们在做交易的时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抵消这种负面的影响。”
“当然,你现在年纪还小,不太能感知到这种运势……”
周缜却突然开口:“会影响我们身边的人吗?”
“嗯?”
周缜侧过头,但我还是能看见一点泪痕,“我很小,妈妈就去世了,然后是外公,在我考大学之前,外婆也去世了。”
这孩子担心,他是导致家人去世的元凶。
我纠正:“没有这回事。只不过是因为你们缘分浅罢了。而且,这一世的缘分浅,兴许下一世的缘分深。这都是没有定数的事情。”
周缜定定看我两秒。
“下一世,我还会遇到他们吗?如果我们缘分足够深的话。”
其实,人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再投胎为人,就是一个与从前迥异的人了。
哪怕容貌仍然相同,但他再也不可能记得与你从前的缘分。
我心头一痛,不知是在答复周缜,还是在安慰自己。
“会的。一定会。”
于是周缜长长舒了一口气。
我撑着柜台站起来:“你既然来了,我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要不要陪我做一单生意,让你亲自体验一下?”
看出周缜的拒绝之意,我加重语气,“你是不是快要期末考试了?听说A大每年都有挂科指标。这种时候最需要运势。万一,你就是那个被老师选中的倒霉蛋呢?”
没有一个学生可以拒绝“不挂科”的诱惑。
因为要给周缜练手,今天的客人,我选了一位寿终正寝的老太太。
老人高寿九十九,一生幸福安乐,子女孝顺,家庭和睦。
她唯一的遗憾,是最疼爱的外孙在外地,见不上最后一面。
所以这单生意非常好做。
帮老人延续2个小时的寿命,她就可以等到外孙回来了。
只不过,为了让耳聋的老人听明白交易规则,我很费了一番功夫。
老太太行动不便,一直躺在病床上,身边又有家人,人来人往,容易露馅,所以我和周缜在附近等消息即可。
我做完交易,领着周缜从病房里走出来,在走廊里找了个长椅。
周缜若有所思:“这种老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等待见家人最后一面,在民间,叫做‘回光返照’。”
大概是因为嘴巴里残存奶茶的甜味,我难得有耐心跟他解释。
“巧合也有,气运交易也有。”
我摸出手机玩,而周缜正襟危坐,好像病房里的人是自己亲人一样,不停问我:“要是外孙没有回来,她再卖什么呢?”
“老人家会不会觉得等待死亡的过程很痛苦?”
“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新手就是很麻烦。
我把小视频关掉,从挎包里摸出一袋泡泡糖,丢进周缜怀里。
“樱桃味的,你来一颗。”
周缜不解:“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
我:“不是。你太菜,又很吵。我请你吃糖,堵一下嘴巴。”
周缜鼓了鼓腮帮,似乎要抗议。
但很快就撕开包装,吞了一颗糖。
总算安静下来了。
被换来的时间慢慢耗尽。
一个多小时后,老人如愿以偿见到了外孙。
隔着病房门的玻璃,我看见老人爱怜地拉着每一个子孙,殷切叮嘱,正式告别。
周缜擦了下眼角,感叹:“见到了外婆最后一面,她的外孙一定很庆幸。能够亲耳再听几句老人的嘱托,已足够他回味一辈子。”
与感情充沛的周缜相比,我就完全是公事公办了。
“时间到。你去送老人最后一程吧。”
怀表和算盘的使用方法我已经教过周缜。
不过,他脑子学会了,手没有。
这也没办法,法器的使用需要磨合。
就连我当年初学,也免不了失败几次。
我俩说话的功夫,老人原本正闭目养神,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扭头对我说:“我以前见过你,对不对?”
我不疑有他,笑道:“是啊,您忘啦,两个小时前,我过来跟您做生意来着。”
老太太却努力睁开混沌的双眼,直勾勾望着我,笃定道:“不是的。我小时候,在东塘县见过你。”
周缜不明所以,回头看我。
而我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
东塘。
这个地名,我已经许久没有听说过了。
因为数十年来,行政区划更迭不休,那里,早就成了一座全新的城市。
老太太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欠身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肌肤松弛,布满斑痕。
而我,十指纤纤,涂了明艳的红色指甲油。
那抹红色刺痛我的眼,我努力瞪大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但还是没有忍住。
在老太太殷切的目光中,我用手指抹去滴落下来的泪水,尽量平静地对周缜说:“你先出去,我跟她单独说几句话。”
几十年后,此人已过耄耋之年,容貌尽改,乡音不在,又换了名字。
我一时间都没有认出她来。
可是,她是沈黛。
沈青山最小的妹妹。
我从未想过,我这次接到的客人,居然是我曾经认识的人。
这边,沈黛欣慰开口:“我记起来了,你叫青棠,对不对?当年,你陪我哥一起回家来,还送我一包省城时兴的绒花。”
“我哥的棺木送回家的时候,我们哭了整整三天,才想起来打听你的下落。但是生逢乱世,人比草贱,根本也打听不出来……”
她絮絮叨叨,说了半日,忽然问道,“现在看到你,总算有机会问,我哥究竟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我躲了这么久,逃了这么久,终于躲不过去。
此刻,我面对着沈黛期盼的眼睛,连一句谎言都说不出来。
只能吐露实情。
“他为救我而死。”
沈黛脸上顿时露出痛苦之色。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我的记忆依旧清晰如昨日。
那天,师父闭关修炼,我缠着沈青山,陪我偷偷溜下碧游山,去买城里时兴的绣花布料。
假如我们不离开,去寻仇的仇家,或许不能得手。
但我们返回的时候,山门大开。
师父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蒙面黑衣人向我扑来,是沈青山挺身而出,将此人一剑毙命。
然而,仇家有备而来。
沈青山寡不敌众,死在另一名黑衣人手下。
顾不得哭泣和尖叫,我带着师父跳下后山悬崖,侥幸逃出生天。
师徒隐姓埋名,四处躲避仇家追杀。过了五六年,才彻底安顿下来。
等我回去找沈家人时,整座东塘县城都已经湮没在战火之中。
我本以为沈家没有幸存者。
但沈黛居然活了下来。
而且,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又奇迹般重逢。
她喃喃道:“哥哥是为了救你才遇难?”
此刻我不得不面对沈黛失去亲人的责问。
“是我对不住你们沈家。”
沈黛回过神来,连连摇头。
“青棠姑娘,我们全家都将你视作未过门的媳妇,我哥挺身而出,保护自己的媳妇儿,天经地义,我还要夸他有骨气呢。作恶的是坏人,又不是你——你切莫为此伤怀。”
她说到此处,突然皱起眉头,“不过,是我糊涂了吗?已经过去很多年,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你还是当初的模样呢?”
我犹豫着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不能告诉你。”
沈黛笑了。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再问。我知道碧游山门是个神秘的地方,你能维持容貌不改,一定自有过人之处。”
“这会儿我要死了,说不定,我还能在地下遇见我哥。那我就告诉他,青棠姑娘已经成了真正的高人,本事很大。”
我并没有揭穿沈黛的猜测。
在地下,她是不可能遇到沈青山的。
当年,为了救我,沈青山杀了人。
这种级别的罪孽,需要在阴间停留数十年,才能再次投胎。
而且,下一世的他们,通常是恶疾缠身,千灾百难。
寿命通常也不会很长。
所以,我亏欠沈青山的,何止是一条命,更是他以后生生世世的气运。
为了这个原因,我不得不拼命做生意。
交易师的灵力是有限的。
大多数人在做到一定年限时,会金盆洗手。
但我却从未动过休息的念头。
只有收集足够多的气运,才能在某日遇到转世的沈青山时,将我收集到的气运送给他,扭转他的人生,作为弥补。
这个念头,非常荒唐。
虽有古书记载,但从未听说有人成功。
师父发觉我的做法时,曾经骂过我。
“青棠,且不提你再遇到青山,难如登天,单单是你妄图逆天而行,也不会有好结果。”
或许师父是对的。
我凭着这一腔的执念,辗转人世多年,根本就是徒劳。
可是,谁说上天不会垂怜于我?
有缘分的人,总会遇到彼此。现在我不就遇到了沈青山的妹妹么?
那么,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遇到沈青山。
在官方的记录中,沈黛死于器官衰竭。
临终前,我曾问她:“我瞧你儿女双全,子孙孝顺,想必你这一世,并不后悔吧。”
但是,我没有听到回答。
沈黛安详地躺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一样。
我走上前,最后抚了抚她全白的头发。
依稀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沈黛时,天光明媚,春风和暖。
而我,在她黑黝黝的鬓边,插过一朵绒花。
知乎小说《 通灵当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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