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师事务所(审计师事务所和会计师事务所区别)

❶ 狗蛋的忧伤

早春二月，阳光很好。

狗蛋觉得，最近大家看他的眼光有些奇怪。不然，北京财富中心楼下奶茶店的小姐姐，何以反复多看他两眼呢？

狗蛋当然不是他的真名，正如蹲监狱的那位蒙塔基人并不叫钢蛋一样。

事实上，当狗蛋取完外卖回到26楼时公共办公室时，项目组其他小哥哥小姐姐都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Hi，Charles~

在入职前，狗蛋曾与我认真地讨论过“入职Big4是什么样的体验”，以及工作时的英文名字该怎么取？看着他从压力山大（Alexandre）数到扎希德（Zahid），最后敲定查理（Charlie），我于心不忍地告诉他：

查理的寓意是“正直与诚信”，倒是和你工作的要求很搭。但是呢，正如Alex是Alexandre的简称一样，Charlie也是Charles的昵称，感觉入职后还是用全称比较好？

去年9月，超长待机的伊丽莎白女王谢幕后，70多岁的查尔斯王子终于转正。狗蛋老师三番五次地表态请我喝酒，感谢我把他的名字逼/格提升了至少两个档次。

从上述陈述中可以得知至少两方面的信息：

A， 狗蛋是个实在人；

B， 狗蛋是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搬砖”的一名金融民工。

所谓“四大”，是指普华永道中天（PWC）、安永华明（EY）、毕马威华振（KPMG）、德勤华永（DTT）等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它们主要面向全球各国企业，提供审计、税务、咨询等方面的专业服务，在全球享有盛誉。

之所以肯定狗蛋浪迹其中，是因为在“四大”的项目组中，级别最低的小伙伴在加班时负责帮忙点奶茶、下楼取外卖；资深员工则在下项目现场（俗称“下田”）中有义务点拨小朋友——如此一番“传帮带”，大伙儿就很开心，连繁重的工作都不觉得那么苦逼了。

狗蛋曾对我说，大伙儿都憧憬着：

好好干，日子会越来越甜。

然鹅，2023年2月22日，彭博社援引相关人士消息称，考虑到审计中的数据风险，中国财政部对国有企业提出指导性意见，建议国企停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业务。

文中进一步解释道，有关部门出于“保证数据安全"和“加强本土会计行业”而采用了该策略，但指导性意见中没有确定地“设置变化的期限”，很可能是“以现有审计合同自然到期后停用的方式进行替换”。

觉得天塌下来的狗蛋查了一圈资料，发现该新闻系彭博社独家报道，目前未有任何政府发表进一步澄清消息。他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在接受《财经》杂志采访时强调：

除看到媒体新闻外，并未收到确切消息，也没有收到相关红头文件，不了解国企聘用四大政策的变化。

再次然鹅，就在同一天（2月24日），证监会等四部门发布了《关于加强境内企业境外发行证券和上市相关保密和档案管理工作的规定》，其中提及了与审计工作密切相关的“企业境外上市的档案管理原则”：

一、为保障国家经济安全，保护社会公共利益，规范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企业直接或者间接到境外发行证券或者将其证券在境外上市交易（以下简称境外发行上市）相关保密和档案管理工作，制定本规定。

二、境内企业境外发行上市活动中，境内企业以及提供相应服务的证券公司、证券服务机构应当严格遵守中华人民共和国相关法律法规以及本规定的要求，增强保守国家秘密和加强档案管理的法律意识，建立健全保密和档案工作制度。

前款所称境内企业包括直接境外发行上市的境内股份有限公司和间接境外发行上市主体的境内运营实体。

…

九、为境内企业境外发行上市提供相应服务的证券公司、证券服务机构在境内形成的工作底稿应当存放在境内。

如果说中美监管机构大论战以达成“审计监管合作协议”而告终，标志着两国仍能在某些问题上进行合作；那么《保密与档案管理规定》的实施则说明：

在国企和先进技术等敏感领域，中美脱钩仍在持续进行。

狗蛋曾经赶上好时光。他入职那年恰逢公司涨薪，新入职员工的收入达到了万元级别，已经超过了北京与上海的工资中位数（约6000元）。但现在一旦业务不景气，被裁员被分流了咋办呢？

我不得不安慰他，“四大”拿下的主要是国企的整体审计项目，如果以合同自然到期的形式进行审计变更，没有三五年是完不成的。这是“四大”合伙人该操心的事儿。

而且，像狗蛋这样入职不久的员工，大多数在“四大”的职业生涯也就3-5年，这已经留有足够的缓冲了：即使不跳槽至上市公司，也可以在内部流动到主做MNC（跨国公司）或港股IPO的组嘛。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❷ 狗蛋的困惑

今天全没阳光，狗蛋知道不妙。在楼下吃早餐刷新闻的时候，知乎的高赞回答口气怪怪的，充斥着“大国博弈，生死存亡”的狗血，以及“坚决打烂为了利益出卖审计底稿与国企数据者的狗头”。

狗蛋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有人想与他过不去。

狗蛋说，与福尔摩斯或詹姆斯·邦德的斗智斗勇不同，会计师事务所的工作并没有太多“高大上”，但却有着一套严谨的数据安全机制。例如去香港出差时，狗蛋就不能将笔记本电脑带出去用于工作用途，在当地无法同步境内服务器，工作底稿内的个人信息需要进行严格的脱敏处理…

狗蛋不理解的是，如果审计一次就能刺探出企业的绝密数据，别说是国企了，民营企业也不敢雇佣会计师事务所啊——万一国内的竞争对手与事务所穿一条裤子，对自己的伤害同样巨大。毕竟大伙儿都人间清醒：

除了境外势力，群众之中也有坏人。

狗蛋还说，会计师事务所执行的，是针对财务报表的审计工作。大家检查校对的最底层数据仅限于反映到财报中的数据。举个栗子，为了得到支出方面的数据，可能会查到具体某天某月某日，确认某笔钱确实合规地用于商务招待的用途；但不可能进一步去查证，当时宴请的是哪个大人物。

我打趣道，你怎么知道“合规”的范畴呢？蜀黍我啊，当年实习时跟着老审计去现场抽检，堂而皇之地发现公司董事长夫人买驴包的发票混在其中。这算不算敏感数据呢？

于是狗蛋便涨红了脸，嗫嚅着说什么“四大”的国内所其实是内资所啊，中国人不坑中国人啊…之类半懂不懂的话。

我觉得，这一次狗蛋说到了根子上。

早在1982年，“四大”就在中国设立了顾问处，到1992年以中外合作的方式切入中国资本市场，再到2012年在财政部指导下完成本土化改制，转为特殊普通合伙制，可以说，“四大”的本土化，是2006年实施的《合伙企业法》结出的硕果。

特殊普通合伙制的精髓在于，合伙人以专门知识和技能（如会计知识）为客户提供服务。当某个合伙人在执业活动中因故意或者重大过失造成合伙企业债务的，应承担无限责任或无限连带责任，其他合伙人则以其在合伙企业中的财产份额为有限承担责任。

打个比方，3位会计师（姑且称之为A、B、C）各出100万组建了事务所。假设由A负责的上市公司年报审计过程中出现重大失误，造成500万元的损失。那么，未参与该项目的合伙人B与C负连带责任，但赔偿额不超过出资额（100万元），其他约300万元的债务全由A顶包。

该制度最大的优势在于，会计师事务所的生存和发展依赖于合伙人自身的专业能力，以及被广大投资者认可的高质量服务和公信力。而合伙人为了防止审计舞弊波及自身，必然要严格挑选其他合伙人，并相互监督执业程序与职业操守。

完全可以想象，在执业过程中，合伙人级别的会计师都愿意与专业能力强、声誉过硬的同行“强强联手”，如果能争取与“四大”合伙，那自然是最吼的。

——这就是“四大”国内所的组织现状。

因此可以得知：

“四大”国内所虽然与国际四大共享品牌、共用一套审计质量及内部控制流程，但本质是扎根国内的私营企业。“四大”国内所的合伙人和本土所合伙人一样，基本都是在中国成长起来的注册会计师，绝大部分是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的会员。他们坚持专业道德，提供高水平的审计服务，遵守国家的保密法规要求，保障国家经济信息的安全。

与此同时，即使是排名靠前的国内本土所，除了天健，榜单前10的事务所都是国际所/联盟的成员。例如立信是BDO的国际网络成员，致同是Grant Thornton International Ltd的中国成员所。

如果说剔除四大是为了数据安全，那么顶上来的国内本土所，又得去掉多少家呢？国企的审计工作，最终要由谁来干？

从这个角度看，“数据安全”似乎不应当成为国企与“四大”国内所脱钩的理由。

说起来，“四大”在中国的成员所都接受中国法律与行业的双重监管，专业精神中也包括爱国主义教育。以狗蛋为例：

当年人家也是戴红花的三道杠小学生呢，咋就一夜之间成为“为了利益出卖国企数据的汉奸”？

说这话的时候，狗蛋目光闪烁，充满了“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的困惑，而事实上：

这真教他怕，教他纳罕而且伤心。

❸ 狗蛋们的未来

这几天晚上，狗蛋总是睡不着。

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曾经，严格的内控程序、过硬的审计质量、极高的国际知名度，让“四大”国内所与众多本土所拉开了差距。

根据中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发布的《2021年度会计师事务所综合评价百家排名信息》，普华永道、安永、毕马威、德勤得分位列前四（满分1000分，这四家得分均超过900分），2021年业务收入分别约为68亿元、55亿元、41亿元、42亿元。而在金融机构的审计中，“四大”的存在度更加明显。

论家数还是规模，四大在上市银行审计中表现亮眼，数据来自于《财新》

在本土会计师事务所取得长足进展的今天，四大依然在如下方面具备相对优势：

首先是依托全球网络为成员事务所提供统一标准。例如建立面向全球主要资本市场的审计方法论、向各事务所开发统一的审计工作软件、讨论国际审计质量的控制与管理标准等。

统一标准的最突出优势在于，使得各国企业可以得到国际资本市场的认可，从而降低全球金融交易成本。举个例子，截至2022年，已经有超过200家国内企业在美股上市，它们都需要接受美国公众公司会计监督委员会（PCAOB）检查。如果没有统一标准，这些公司将不得不雇佣美国本土事务所进行年度审计，这是一件费力而昂贵的事情。正因为“四大”有着统一的管理章程与工作标准，其中国合伙人的本土化运营获得了境外监管部门的认可，这对于上市、引入外资而言都是幸事。

其次，“四大”为国内企业提供了丰富的人才储备。一方面，“四大”长期以来依托E-learning，以全球网络的模式培养员工的IT审计能力，这些审计工具与教程基本都是海外成员所开发的；另一方面，国内成员所员工一半在3-5年后有概率跳槽至企业、咨询、资本市场甚至政府部门。因此从个人角度看，“四大”为普通人提供了进入更高平台的“镀金”机会，而总体上看，“四大”为中国经济的发展输送了大批人才。

此外，“四大”的鲶鱼效应，对国内审计行业的环境有着积极的意义。水池中鲶鱼在搅动小鱼生存环境的同时，也激活了小鱼的求生能力。

实事求是地说，我们不能神化“四大”。例如在恒大物业的奇葩案中，承担审计工作的普华永道就存在明显过失。但U1S1，恒大经营最大的不确定性是房地产调控政策，这是事务所无法提前预知并告知的。至少在审计过程中，普华永道确实在审计报告中对财报数据提供了“合理保证”。

相反，在近年来震惊市场的国内上市公司舞弊案中，几乎都闪烁着本土所的影子，其中混乱的局面，让混世魔王来了都要叹气。

例如臭名昭著的“乐视”案里，担任审计的X永中和被GA机关立案调查，算是开辟了我国会计师刑事犯罪的新境界。而在“国内集体诉讼第一案”的康美事件中，担任审计的正中珠江干脆注销了其职业证书，不再从事审计工作。

狗蛋说，这让他想起了中国评级机构的发展历程。

若干年前，有感于国际三大评级机构（穆迪、惠誉、标普）听不懂北京话、评价过于负面，缺少大局意识…我们就成立了著名的大公国际“争夺评级话语权”，干的就是“自己给自己评级”的事儿。

众所周知，2020年爆出的河南永煤债券违约事件，给市场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冲击；今年闹出来大风波的遵义城投债，也引起了众人的关注。然鹅，他们的信用评级长期都是得分最高的：

AAA。

据说今年以来，国内高校与券商都在紧锣密鼓地研究“中国特色估值体系下的国企重估之路”，狗蛋很忧伤，觉得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很可能下一步还要学习：

中国特色的会计准则。

当然，狗蛋最担心的，还是未来的职业规划与打工待遇。

狗蛋的上司（在“四大”做国企业务的某合伙人）倒是看得开：如果真的存在竞业限制，大不了到时候拉着团队加盟本土所，再对接原来的老客户呗。但狗蛋这样的“小镇做题家”就比较难受：

继续留在“四大”的话，由于审计业务的缩水与部门重要性的下降，后续的加薪升职难度倍增；在本土所再就业的话，薪资待遇可能直接要跳水。

更绝望的是，业内的“天选打工人”以前还可以diss老板“你瞧人家四大多少多少，您不加薪我就努力考证去四大了…”。而一旦“四大”失去了薪酬待遇的标杆作用，行业内卷之下，哪儿都不好混啊。

狗蛋说：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狼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有！

❹ 一些狂想

我们知道，“四大”成立时间集中在美国的“镀金时代”（约1860-1900年）。彼时美国经济快速增长，金融行业迎来大爆发，纽约交易所里鱼龙混杂，挤满了前来上（quan）市（qian）的企业，上市公司利用信息不对称，疯狂地收割美股韭菜。

例如当时的“铁路大王”范德比尔特就是其中翘楚。他不断地收购各种可疑的铁路公司（包括恶意收购竞争对手、内部高价并购关联公司），反复粉饰财务报表，从而不停地操作股价。通常说来，股民上个月还沉浸在“铁路并网前景光明”的亢奋式幻想，下个月就能听到“被并购公司隐性亏损严重”的惊天噩耗，不要脸的程度让“下周回国”的贾老板都自叹弗如。

更扯淡的是，根据纽交所规定，当时的铁路股适用于无限责任制度，购买股票的普通人相当于无限责任股东——如果上市的铁路公司经营不善破产倒闭，股东将按持股比例被利益相关者责令索赔。因此，炒铁路股的勇士们惊悚地发现：

炒股亏钱的最高境界不是公司被勒令退市，也不是股票价值被清零，而是公司破产后股票持有者“被承担”天价负债。

总之，在范德比尔特等“带善人”的努力下，大批血本无归的投资者竞相排队上天台，大家与泰坦尼克号上的茄克/肉丝一样，互相加油打气：

You jump，I jump.

（你跳，我也跳）

这一令人“上头”的事件导致的舆论，简直是茅坑里扔炸弹——民愤极大。为了限制上市公司老板肆意妄为地操控公司，让股民了解上市公司的实际经营状况，财务报表的公开信息披露制度被提上了议程。而负责完成这项工作的，就是以“独立第三方”身份参与的会计师事务所。

这也是莫得办法的折中方案。理论上，最熟悉上市公司实际情况的人，应当来自于公司财务部。但让财务部门出具不清洁的审计意见，这不相当于儿子告老子吗？这种“吃饭砸锅”的事情说出来，股民们也不敢相信啊。

不难理解，对于审计师/事务所而言，“独立第三方”就是他们的安身立命之本，这种专业的态度，是比高超的专业技能、严谨的工作流程更重要的素质。

恪守专业性的会计师事务所，在很大程度上履行了资本市场“看门人”职责，是资本市场健康发展的重要前提。这些专业性中，无疑就包括了“保障国家经济信息安全”的基本要求。

通常而言，没有哪个事务所/审计师敢于轻易试探这条红线。

2000年前后，随着中国“入世”的脚步日趋清晰，国内企业掀起了IPO的热潮。为了符合上市过程中的合规性要求，财务报告的公开信息披露成为重中之重。

那也是“四大”在国内蓬勃发展的黄金时代。

那个年代里，大学生最向往的工作单位可不是体制内，而是“中国移动我不动”的通信巨头、“宝洁而不是保洁”的跨国公司，以及“年年招人年年难进”的四大事务所。

每到毕业招聘季，从北京CBD上空飞过的候鸟一定可以看见，大望路上PWC总部的门口，永远都站满了穿着黑西装、一脸严肃如同便秘的年轻人。那不是传说中的黑涩会成员，而是殷切的“四大”求职者。

如果被幸运录取，呆萌新人将会被领到办公室里一字排开的长条桌前，这些桌子是没有挡板隔开的，更不能奢望有什么三面封闭的“卡座”待遇，大家都亲切地称之为：

猪肉台。

说实话，“四大”对求职者的专业背景并不在意，它们看重的是新人们充沛的体能、快速的学习能力。反正，新人在“猪肉台”上进行三个月的突击培训后，一些基本的财经知识就被烙入脑海，成为思想钢印的一部分。然后就是在下项目现场过程中“干中学”（ Learning By Doing）。

话说回来，审计部门的小伙伴们对猪肉台也多半无感，毕竟每年有2/3的时间在出差…

而所有的辛苦看上去都是值得的，早在2007年左右，四大的起薪就达到了5000元。

没办法，他们给得太多了。

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它让没有背景的年轻人有机会从事一项收入不菲的工作，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审计师。

这是资本市场中少数以脑力与诚实为生的职业之一。

长期以来，金融圈人士对“四大”审计师的评价都是心情复杂的：

一方面，他们以金融业下水道的薪酬干着为金融业信用背书的重要工作，堪称最佳背锅侠；另一方面，他们以饱满的热情、良好的团队合作精神快速地适应高强度的工作，还TM有着不容易被病虫害侵蚀的身体素质。

这都是妥妥的人才啊。

审计行业有个段子是这么说的，哪怕在弥留之际，“四大”人还会如严监生一样，痴痴地念叨着莫名其妙的胡话：

底稿在哪儿？底稿在哪儿呀…

就问一句，到哪里找这么好的年轻人？又有什么理由不给他们一份有前途、有干劲的工作呢？

鲁迅说：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