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明斯特大学(德国明斯特大学排名)

北京卧佛寺 (IC photo/图)

我曾经用汉语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没有中国,就没有我。我从未对这句话做过详细的解释。我到底想说什么呢?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时代的变革中,我们可以选择与时俱进,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至于我本人,我一直相信我的感觉,在走我自己的道路。凭感觉而不是靠理性?这听起来似乎并不靠谱,感性和理性应当相结合,才能通向目标——自我发现的目标。

当我20岁从莱茵地区的一所高中毕业,然后去明斯特大学学习时,我并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1966年,只有5%的德国人有机会上大学,而上了大学的人,或多或少都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因为他至少是自己的主人,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他可以随意选择并更换大学、学科和老师。而我也充满着青春和活力,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各种知识:先是神学,然后是日耳曼语学,最后是哲学和日本学。

然而在这一切中,我依然没有找到我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我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心是属于文学的,并且我也已经写了很长时间的诗歌。在我认识的年轻诗人中,有一位从事对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的研究,他提醒我关注这位美国诗人对中国诗歌的翻译。就这样,我在不经意间发现了李白(701-762)。我的生活由此发生了不同寻常的改变。我想阅读这位中国诗人的原著。凑巧的是,明斯特大学设立了汉学教席,并邀请了莱比锡和弗莱堡的汉学家担任讲师。其中有一位是后来成为汉堡大学教授的司徒汉(Hans Stumpfeldt,1941-2018)。

接下来,我就和两位天主教神学家一起学习文言文。就这样,我一下子找到了我一直在潜意识中苦苦寻找的东西,那就是“人”。这是什么意思呢?在中国古代思想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并不是神,而是人。德语中把“人”这个汉字翻译成“Mensch”,从今天的角度来看,这并不完全正确。当然,在中国古代的经典著作中,出现了可以被翻译成“神灵”“鬼”或“仙女”的词,但在中文的语境中并不强调他们的神性,而是人性。那么,我们当时所认为的“人”是个什么概念呢?

今天看来,我们当时的理解有什么问题呢?在周朝(公元前1046—公元前256),“人”这个汉字所指的是男人,特别是贵族或统治者,而不是女人。尽管这种情况在中国的中世纪(220—960)发生了变化,但直到宋代(960—1279),随着新的官制的出现,才逐渐将人置于哲学的中心位置。尽管如此,我在阅读《孟子》时,还是发现了人性的问题。我当时很激动,并且这种热情一直持续到了今天。就这样,我翻译的中国古代十大思想家系列就应运而生了,它们由德国久负盛名的赫尔德(Herder)出版社出版。

但是,对于我决定将中国语言和文化作为我的专业,我周围的人又有什么看法呢?他们的反应是不理解。他们说,你永远找不到工作,你会一直挨饿。他们认为我是个白痴。但我想做一些不同的事情,一些我喜欢的事情。我不想循规蹈矩地完成我的大学学业,毕业后可能去文理中学当一名教师。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决定,因为时代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现在回想起来,我的生活很充实,这要感谢汉学系热情的老师,特别是中国文学的老师,和他们引人入胜的讲课内容。

我选择的道路很快让我从明斯特到了日本。为什么不去中国?因为当时波恩和北京之间还没有建立外交关系,这是1972年的事了。我在日本想做什么?我要追寻中国唐朝(618—907)的足迹。李白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正是由于他,公元的第一个千年才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众所周知,京都是按照中国的建筑风格而建造的。我在那里发现了似乎是从长安,即现在的西安迁移过来的园林、寺庙和宫殿。

从“老”日本回国后,我换了一所大学:我在波鸿发现了一位研究李白等中国诗人和现代汉语的专家。课堂成了我们少数几个“被选中的”学生的盛筵。当北京的大门打开时,我也借助于《中国建设》(1990年改名为《今日中国》)准备我的行程。1970年代初,在德国很少能够找到关于中国的信息。因此我欣然求助于中方提供的资料。

近五十年前,我是带着怎样的期待来了北京,又带着怎样的眼光,在近一年的时间内,走遍了这座城市的角落。每天的日子看起来几乎是一样的:上午在语言学院,即今天的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北语)学习日常口语,下午骑着自行车出去闲逛。冬日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明亮的阳光让我的心情变得无比舒畅。天空大多是蓝色的,暖阳驱走了冬日的寒冷。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颐和园。我是怎么发现它的呢?我的审美观点虽然是从日本带来的,但它却来自中国的唐朝。北京尽管始建于明朝(1368-1644),但当我漫步在紫禁城的古老城墙下,我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在那里生活了数千年之久。我对崭新的中国一无所知,甚至对中国的最后三个朝代也不是很了解。我虽然很年轻,但已经是一个步入耄耋之年的中国老者。

我怀着期待,像一位诗人那样在中国度过了12个月。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和朋友们一起看西山的落日。当天气回暖时,我们带着面包、奶酪和啤酒,有时还有红酒,在知春亭歇息,眺望昆明湖。这真是一种惬意的生活方式。每次都像赴了一场盛筵。这样的一个现代中国对我而言还是陌生的吗?不,不一定。我们有幸遇到了优秀的老师。他们耐心地向我们介绍了中国新的历史和当代文化,让我第一次接触到了20世纪的中国文学。特别是对鲁迅(1881-1936)作品的阅读和讲解,使我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我本想和其他人一样在北京多待一年,但由于家庭和工作的原因,我回到了明斯特。我的第一个孩子在我动身来北京之前出生了,而霍福民(Alfred Hoffmann)教授在临近荣休时病倒了。我将接替他的教学工作。这就是说,我在回国之前就找到了工作,在鲁尔大学教授现代汉语。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最初的人生目标就是在大学里当一名中文教师,但遗憾的是,它无法真正实现,因此我不得不继续前进:从波鸿鲁尔大学到柏林自由大学。在波鸿,我的工资很低,而在柏林大学,等待我的是一份真正意义上的薪水和一个固定的住所。柏林更适合我:我可以在那里做我有关中国自然观的教授资格论文,我可以翻译出版鲁迅、巴金、茅盾和其他中国作家,包括王蒙、北岛、顾城、舒婷和翟永明的作品。

柏林过去和现在都是一座开放的城市,愿意接受一切外来的东西。正是它的开放和包容,让我在1985年6月有机会邀请了15位中国作家,包括张洁、张抗抗、傅天琳和白先勇,参加了在那里举办的文学节。我的学生和我担任现场翻译,几乎一夜之间,我们都成为了中国当代文学的译者。我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又在波恩举办了一次同样的活动。一个由十位中国作家组成的代表团,包括莫言、王安忆和张承志,来到了莱茵河畔,参加了为期一周的中国文学活动。大学的报告厅里座无虚席。我们经历了一场比柏林更大的聚会!每个人都喜欢并想了解来自中国的最新文学作品。

之后我离开了柏林,成为了莱茵河畔古老的东方语言学系的一名教授。我本可以成为柏林自由大学的一名教师,但这个职位是有一定期限的。而波恩大学则提供了一个终身职位。我可以给我的北京太太和我们的两个儿子提供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现在,我们住在位于七峰山尽头的我们自己的房子里。我们的许多书籍需要一个舒适的空间,不然它们是会罢工的。四周无数奔腾的小溪和叽叽喳喳的虫鸣鸟叫,营造了一个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我们生活的Holzlar隐藏在小栅栏和树木的后面。这里到处是嬉戏玩耍的孩子,当然也有中国孩子。大家不开汽车,而是用自行车作代步工具。道路两旁盛开着当地居民随意种植的各种奇花异草。

而那些1980年代热衷于文学翻译的人呢?唉,他们在中国变得富裕和强大时,离开了这个领域。他们想挣钱或者从政。只有少数人没有受到大量金钱的诱惑。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在1994年和我最优秀的学生一起,翻译出版了鲁迅全集六卷本和《两地书》(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集),而且至今仍在销售的原因。30年后,我又完成了十卷本《中国文学史》。其实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事实证明,同行们确实是不可靠的,他们中途退出了项目,让我接着完成他们的工作,但之前却借着项目的名义趋名逐利。

我荣休后继续写作和翻译。退休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形式。我还在波恩大学教课,培养我的博士生,因为我是一名终身教授。我在北外(北京外国语大学)当了八年的特聘教授后,又在汕头大学担任了同样的工作。因为新冠疫情的影响,我目前有时通过波恩的网络授课,有时则无惧疫情,在山下的课堂上面对面地给我的学生们讲课。

无论北京还是汕头,抑或青岛还是西安(我在那里也教过很长时间的书),它们都不仅仅是我从事学术研究和翻译,还是我写作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地方。

今天,此刻,我在波恩——目前北京和波恩之间没有航班或机票太贵——当我想到北京时,我想些什么?我想到了香山脚下的卧佛寺。我曾多次在那里徜徉,并在那里写下了很多关于它的文章。还有什么呢?我想到了二锅头,我心爱的酒,想到了花生米,还想到了饺子(配着蒜、姜、辣椒和酱油一起吃)。汕头呢?我想到了和汕头大学的老师和学生一起观看巴西足球赛,想到了鸣禽,它们永远不知疲倦地飞过宽阔的公园,伴着我在树下和湖边读书,想到了总带着苹果来上课的苹果姑娘,还想到了喜欢邀请同学们去高档的“北国”餐厅的北国姑娘。还有比在中国更令人憧憬的生活吗?

当我最后一次漫步香山公园时,忧郁和悲伤笼罩着我。50年前我骑着自行车来这里,而今天人们却坐着地铁来赏红叶。秋天,香山的红叶毫不费力就招来了无数的游客。而我从未亲眼观赏过红叶,我只在梦中见过它们。如同在一幅梦幻般的、永远静逸的中国画中。永恒的中国是“东方学家们”创造的一个神话?并非如此。沉睡的卧佛会对此提出抗议!他是对的!因此,他要我向大家解释,如同当年他要乾隆皇帝对大家解释一样。乾隆皇帝故意写错了一个字的匾额至今还挂在卧佛寺的墙上!让游客感到惊讶不已。我们是谁,我们低声问自己。

(任仲伟译)

顾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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